出處:《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九歌出版

最喜歡晚上開始落下的雨了。新竹舊家後院和一條小小溪流相接,然後是一片田,再來是一座山。雨落下時,各種葉子都會傳來信息。山上的油桐最先知道,接著是芭蕉、竹林,田間的稻子也開始窸窸窣窣說話了,跨過低矮的圍牆,消息交給了院裏的茶花和九重葛,最後團團包圍了屋子。軟軟的雨聲像重重的簾幕,把所有的聲音都攔阻在外。這時睡覺或是寫字,皆舒服極了。若睡眠,就像身在層層疊疊的軟帳裏,安心。若寫字,雨就成了我的墨水,從屋外流到紙上、鍵盤上,暈成一篇篇心事。

 

離開了田和山,棲身在臺北頂樓加蓋的房間。盛氣凌人的雨踏在塑膠遮雨棚和鐵皮屋頂上,僵直單調,悶悶的,平平的,還來不及反應,它就這麼「啪!」的一聲打上腦門。雖然它還是把其他聲響隔開了,自己本身卻成了極大的干擾。無視我的存在,挑釁地,大量地,在屋頂上駐紮。但我終究把這裏住成了家鄉,雨的表情也變得多樣,甚至溫柔。

 

而我遇過最不懷好意的雨,是初抵上海時遇見的。兩分鐘前出門時,天空還一片清朗,突然間,黑灰交雜的漫天雨箭便從遠處衝殺而來,我清楚看見它們在一秒內逼近數十公尺,嚇得我傻愣在路上。

 

在被吞沒之前,回神,連忙側身。才剛把身子收入路旁雜貨鋪狹窄的屋棚下,雷雨就「唰!」地一聲,如千萬鐵騎般奔踏過我方才愣住的地方。呼,給一個初來者的下馬威,我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

 

後來輾轉到了杭州工作,歷經了那城市出名的黃梅天,雷雨陣雨細雨大雨接連地下。下了幾個鐘頭後,街上就會漫起高高的積水。杭州人習以為常,一手撐傘,一手擎著腳踏車龍頭,照樣摩西過海那樣揚長而去。

 

趁休假在西湖邊伸手招了搖櫓船遊湖。遠處的山浮在雲靄之上,雨幽幽的、細細的,再輕一點就要稱之為霧了;霧那麼濃,再重一些就要落成雨了。處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介於這樣要落不落的糾結之中,難怪白娘子和許仙要如此糾纏不清了。雷峰塔板著一張臉,鎮在水氣之間。可是連法海也解答不了我對未來的困惑。

 

另一日,隨友人上靈隱寺,在滿山新綠中兜轉了一天,最後在雨中乘了巴士下山,滿車濕意。伸手抹窗,努力辨認窗外糊成一團的街景,蒸騰的水氣馬上又襲上來,像是故意不讓我看清。到市區後按了鈴下車,四周皆煙雨朦朧,一時竟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呆立了幾秒鐘,響亮的音樂突然在一旁炸開,「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一群大媽們奮力揮舞雙手,跟著帶頭的老師扭起腰來。哦,猶在人間。是下榻處旁的公園。

 

那街道在雨中看起來跟臺北很像,於是眼睛也下起雨來了。

[講義雜誌 謝子凡 2019.04.26]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老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