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遠赴外地工作,與母親見面的時日一年不到二十天,因此日日如珍珠般可貴,然而離家的日子母親的生活如何度過,不得而知,串成心頭永遠的牽掛。有一日早晨返家,赫見她滿頭鬢髮如銀,瞬間認不出熟悉的模樣,心裏微微刺痛,然而母親卻微笑以對,「這樣比較時尚」,她豁達地吐出這句話。

 

而我明白,那是在女兒面前,故作堅強的笑容。隨即她泡上一杯罐裝咖啡加牛奶,手持一片吐司,細細地咀嚼起來。受困於慢性病的併發症,母親牙口不好,軟綿的吐司浸泡牛奶,是她慣常的早餐,視力的衰退,讓她沖泡牛奶時總得小心熱水燙手,顫巍巍地從廚房端至客廳,待享用完早餐後,收拾好杯盤,客廳裏轉瞬靜寂,原來母親的歲月,在早餐後就浸漬在漫長無盡的孤獨裏。

 

我,自此下定決心,只要能夠返家,就替母親做早餐。

 

依然將吐司浸泡於牛奶之中,但加入蛋液,以烤箱烘至金黃,買來上好的咖啡豆,沖出香醇可口的咖啡,再燙熟南瓜、秋葵、黑木耳,配上蘋果,淋上油醋醬,擺成一碗溫沙拉,補充平日不足的蔬果營養。母親微笑品嘗著我做的早餐,連聲讚美,只是母親素來性格溫厚,這輩子又何曾嫌棄過女兒的表現呢?

 

出生於重男輕女的年代,身為家中次女的母親,自小不被重視,因而養成吞忍壓抑的性格。記憶中,母親很少主動表現情緒,也總是替人著想,然而委屈求不了全,即使母親臉上總帶著微笑,但我心知肚明,母親這一生從未真正快樂舒心。

 

當我以刀背劈裂番薯,摻入頂級池上米,置於陶鍋熬煮,待米花開了後放入在來米漿勾芡,再以冰糖調味,這鍋用府城大戶人家方法熬的粥品,將原先被輕賤的番薯,變成早餐桌上眾所矚目的要角。接著起油鍋,打入一顆新鮮黑羽土雞蛋,煎香後翻面淋入純釀醬油,再撒上黑糖,煨煮一分鐘後起鍋,鹹甜焦香,是外祖母在貧困年代給與母親的豐盛美饌。最後打開愛之味的蔭瓜罐頭,複製了母親曾做給我吃的家常滋味,母親見到醬油荷包蛋,微笑從嘴角蔓延回眼尾,那瞬間我明白,她逐漸能散發真心的笑容,三代傳承的記憶,凝聚於眼前的一碗清粥裏。

 

舊時的臺南鄉下,偶有人挨家挨戶叫賣手製點心,最受母親喜愛的,莫過於傳統的粉粿。柔軟Q彈的粉粿,浸入金黃色的糖水裏,新奇又能飽腹,是母親童年時甜蜜愉快的回憶,因是外祖父難得記住她愛吃的食物,每每賣粉粿的阿伯經過門前,總向他買上一大碗,當做全家人的早餐。而今粉粿的傳統滋味難尋,母親時常感到遺憾。於是我買來上好的地瓜粉,和純粹的黑糖,試圖挑戰傳統的好滋味,只是無論我怎麼做,都只是爛糊糊的地瓜粉塊,而沒有粉粿的柔軟Q彈,糖水也熬煮得不夠香醇,但母親仍舊微笑地吃完每一碗成品。

 

剎那間,我理解了母親的微笑,在某一日早晨,我準備了道地的府城肉包,磨好黃豆漿,靜置於爐火煮滾。母親看著肉包,再度瞇起眼微笑,道起她小時候,外祖母與外祖父曾經有一次牽著她到街上辦事,途經一家生意興隆的包子店。

 

那天天氣寒冷,包子氤氳的熱氣與蒸騰的麵香,吸引不少顧客駐足,忙碌的外祖父母原本不打算停留,但幼小的母親無意中流露了一絲渴望,下一秒鐘,外祖母隨即排隊買了肉包,遞到母親的小手裏。母親說起這段往事,當時的溫暖,到現在都記得,如今換成我,將這份溫暖讓母親牢牢握緊。

 

希望母親因感受到別人關愛而散發的微笑,能持續在心底綻放,今後我會永遠守護她,為她做好每一份早餐,不再讓她感到孤清冷寂。

 

[ 講義雜誌 侯偉芬/文 楊阿步/圖 2018.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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