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久好久,你才學會帶自己去吃一頓好的。

 

那些年輕時你只能隨意張望的餐點─不能太仔細看,因為一仔細就會認真,一認真就會幻滅。只能直直往最便宜那方向走去,告訴自己別左顧右盼,往前走。

 

畢竟那些餐點一客總要三百元以上。三百元,這什麼高不可攀的數字?那應該夠你吃上五到六餐。你的目的通常是便當,五十元上下最好,於是你滿街尋找,便宜且大碗的小店面。

 

年輕如你兩手空空,口袋總抓得緊緊。不知不覺間,你長大了,口袋有了餘裕,你還是習慣選擇這些,你忘了為什麼你只能選擇這些。

 

直到這天,你走進一家百貨公司。

 

高中時,你會到這百貨公司的地下一樓吃飯,那裏有個角落賣魯肉飯,一碗只要四十五元還附清湯,你會加一顆五元的滷蛋,太神奇竟不超過五十元。你喜歡到百貨公司吃飯,那讓你覺得高雅,你記得你會選擇一張寬敞些的桌子,一個人坐在那裏喝湯吃飯,自有一種格調。

 

二十年後,當你再度走進來,踏進百貨公司刻意放慢了腳步。時光如水,亮潔的大理石柱上波紋一般閃動,你彷彿看見當年一頭俐落短髮的自己,背著紅書包穿越諸多白淨體面的專櫃,天花板的水晶燈光彩奪目,但你桀敖不馴從不看一眼,香水與化妝品全與你絕緣,你拐了個彎往手扶梯處走去,你的目標在地下一樓:魯肉飯。

 

但現在,你不再是當年的你了,你走得很慢,悠悠回想起當年,那樣的倨傲與冷酷所為何來?你略帶神祕地笑了,百貨公司一樓和當年不同了,全白的裝潢令空間更高雅、更富麗堂皇;地下一樓則完全翻修,使用松木板隔間,掛上綠色盆栽,頗具歐式田園風情。你睜大眼遊走其間,東張西望這陌生的地下一樓,看似覓食,實則回溯自身,青春的矛盾密密麻麻爬滿了這裏。之於魯肉飯,你已不抱希望,時至今日,你也不想再吃魯肉飯了,今天你想吃咖哩飯,如果可以,想帶自己吃上一頓「好的」咖哩飯,三百元以上……沒問題。

 

你飢腸轆轆卻不急,在找到喜歡的咖哩飯之前,先好好逛逛吧。一顆心如雨過天青滑落葉尖的露珠般晶瑩剔透,你領著自己穿梭在這二十道流年間,緩慢且輕快地走著:義大利麵、火鍋、炸雞排、起司蛋糕與水果冰淇淋……眼花撩亂卻一點也不讓你心煩,因為你終於可以好好地、輕鬆地看望這裏每一處,各種食物的餡料、色澤、香氣,以及價格。你最害怕的就是價格,你不認為自己值得,依舊熟練地搜索低廉的數字,但你鼓勵自己勇敢些,不再如過去帶著莫名的羞愧感,直視數字。

 

忽然你停下腳步,站在一個小小的標示牌前,上頭寫著「巧克力金莎麻糬」。瞇起眼,腸胃不適的你不該吃麻糬這類糯米加工品,但重點並不在麻糬,而是巧克力金莎。

 

「噹噹噹噹噹」,關鍵字如同金幣般敲響了童年。你忽悠看見自己幼年望向金莎巧克力的臉蛋。你站在便利超商裏,看著三顆一份包裝的金莎巧克力良久……好想吃,可那是金莎巧克力耶,這種奢侈品可以買嗎?你盯著金莎看,想想省吃儉用的母親,轉身拿取架上的「大波露」,一大片扒開吃的那種巧克力,但眼睛還是不自覺偷瞄著金莎。

 

此刻,你站在「巧克力金莎麻糬」的牌子前,瞥見右下角:三十五元(限量)。你偏頭想著:「等一下要吃咖哩飯,再多買這點心,會不會消化不良?」不管,你想帶自己經歷這一切,穿越既往那些你無法穿越的。

 

只是,其他紅豆麻糬、芝麻麻糬等都有現貨,就是巧克力金莎麻糬空空如也(和你當年的口袋一樣)。你鼓勵自己開口:「請問……還有巧克力金莎麻糬嗎?」感覺此刻你牽著小時候的自己,眼神露出渴望如昔。櫃臺內帶著廚師帽的大姐看著你,沒有說話。「真的賣完了?」明知限量售罄你還是不放棄追問。「……你要幾顆?」那位大姐看了你一眼,眼神閃爍。老天,這大姐會為你現做,這樣只買一顆對嗎?你腦袋裏飄過數個念頭,最後還是輕輕舉起一根食指:「一顆。」

 

兩個字說得舉重若輕,那麼清晰。

 

你心裏知道,這不簡單。你依舊細膩善感,但終得學會不為了別人的期待而犧牲自己真正的想法。

 

大姐無奈地看著你,你也看向她,等待命運安排。她轉身抽取一副新手套戴起,抹上油,沾些許麵粉,開始手作。那一刻,你心底的小女孩跳起來歡呼了。但你表面鎮定如常,專注仔細地看大姐現捏麻糬的每一個動作,你在她的動作間覷見年華似水,無論是乖巧壓抑的童年、或叛逆冷漠的少年,痛苦和溫暖都化作此刻的滋養,不然你不會站在這裏。

 

大姐轉身捏取紫米麵糰,裹上白麵粉,隨後俯身再起身時,你在她手上看到一顆金莎─「噹噹噹噹噹」,你清楚聽見童年的金幣落下。沒錯,是金莎,你眼睜睜看她將那一顆退去金紙的金莎巧克力輕巧裹進了紫米麵糰中,揉圓塑形,滾一滾,一顆巧克力金莎麻糬就好了。

 

哈,還以為這麻糬會有什麼特殊的創意,原來包一顆金莎就結束。你心中有失落,但更多是珍惜和感謝,你知道這顆麻糬不管生成什麼樣,你都會愛它。

 

像愛無可選擇的從前一般。

 

「非常感謝。」大姐將巧克力金莎麻糬裝袋拿給你時,你禁不住彎腰深深致謝。那位大姐似乎有些錯愕,她的笑若無其事,於你卻意味深長。

 

你將這一顆巧克力金莎麻糬,輕手輕腳放進包包裏,像放一份珍貴的禮物,心裏頭雀躍無比。

 

掰─你揮別了你的大波露,揮別了你的壓抑你的妥協。

 

隨後你找到心目中理想的咖哩飯,好,就吃這間。選哪種好呢?奶油雞肉咖哩、菠菜牛肉咖哩、還是蛋包飯……你又止不住慣性比價,想方才已經花了三十五元(麻糬),還是選低價的就好?

 

這掙扎是如此熟悉,你驀地明白了長年苛待自己的原因:空空如也的除了口袋,更多在於心。匱乏的心令你嚴格告誡自己「應該」,你得省下更多來填補各方的匱乏。拚命東省西省,不知花了多少氣力。直到現在,你仍放不下這慣性,即使你已有了更多條件去選擇,你還是找不到理直氣壯。

 

「沒關係喔。」你輕聲跟自己說。你已不是當年的你,會提醒自己:選你所愛,無所畏懼。

 

「小姐,我要一客奶油雞肉咖哩蛋包飯。」清楚說出自己所愛之時,瞬間落定。現場忽然變得輕飄飄的,一切顯得有點不夠真實。

 

這一刻,你告別了魯肉飯(加一顆滷蛋),告別那令人緊繃的「應該」。

 

坐哪裏都好,不用再特意找什麼寬敞的桌子了吧。

 

啊,這味噌湯怎麼這麼好喝,咖哩飯比預期的更溫暖美味。你一口一口、細嚼慢嚥,對面時鐘的時針指向晚間八點半,但你一點也不介意,你覺得這個夜晚純粹而深刻,你不是一個人吃飯,你與年少的你共食,嘴角輕輕揚起,這是你吃過最心滿意足的一頓飯。不自覺拍了拍側包裏那顆巧克力金莎麻糬,那裏有童年的秘密。

 

隔壁座的兩位女生顯然剛下班,她們吃飯如例行公事,眉頭深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你聽得不是太認真,只掛心她們不快樂。

 

你在她們身上嗅到倨傲冷漠的氣息……這氣息似曾相識,她們選她們所愛了嗎?

 

隔日早晨,你從包包裏小心翼翼地拿出那顆麻糬,放在掌心上,窗外的陽光令麻糬的塑膠袋發光─這可是你唯一的,巧克力金莎麻糬。

 

你走到客廳,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慢食。那滋味其實沒什麼,金莎巧克力內餡的餅乾還有些發軟了,咬起來口感不夠脆。但奇怪的是,你感受到一股平靜的快樂,深深的。為著二十年以後,你終於懂得選自己所愛,不再故作懂事了。

 

你從未想過,一顆巧克力金莎麻糬、一客奶油雞肉咖哩蛋包飯,能完整你成全你。你看見片片剝落的過去,自動緩慢地拼合了。縫隙都在,只是不再碎裂。這就是你,完整無缺的你、本自具足的你。你住在心裏那位嚴格的女教官放下了手中的尺,你看著她、她也看著你,那長年叛逆孤傲與壓抑節制的辛苦,都在今晨的陽光中,緩緩,隨風逸散了。

 

[講義雜誌 文/劉崇鳳 圖/titi 20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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