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爾.榮格(Carl G. Jung)
譯者:温澤元、林宏濤
出處:商周出版
神話與原型
集體無意識(只要我們允許自己對其做出判斷)是由近似於神話主題或意象的事物構成,因此民族神話是真正能表述集體無意識的敘事。所有神話都是集體無意識的投射。星星滿布的夜空最能清楚印證這點,因為我們用心中的意象投射來詮釋星星混亂的分布與型態。這就能解釋占星術所聲稱的天體影響:這只不過是對集體無意識活動的無意識內省知覺。
正如星座圖像被投射到空中,其他類似的人物則被投射到傳說以及童話故事裡,或是歷史人物身上。因此我們能透過兩種方式來研究集體無意識,一種是在神話故事中,另一種則是透過針對個體的分析。由於我無法在此提供第二種素材,所以只能將自己限制於第一種方式。然而,神話領域如此廣泛,我們只能提出其中少數幾種類型。外在環境因素同樣不勝枚舉,所以我們在此也只能探討少數幾種型態。
正如具有特殊特徵的活體是一個適應環境條件的功能系統,心靈也必須具備對應於常規物理現象的器官或功能系統。我指的不是與器官相關的感官功能,而是一種與生理規律性平行出現的心理現象。比方說,太陽的日常運行和晝夜更替,應該以自古以來就存在的意象形式體現在心理上。我們無法針對這種意象提出證明,但是能找到針對物理過程的奇妙類比:每天早晨,一位天神英雄自海中誕生,他登上太陽馬車。在西方,一位偉大的母親等待著他,並在傍晚將他吞噬。他在龍的肚子裡,在午夜的海底徘徊。經過一場與夜蛇的激烈奮戰,他在早晨重生。
這種神話集合體無疑包含了物理過程的意象,而這點是如此昭然若揭,以致於我們都曉得有許多研究人員認為,原始人發明這種神話只不過是為了解釋物理現象。自然科學與自然哲學都是從這塊中間地帶發展而起,這點至少無庸置疑。不過我認為,原始人之所以發想出這種物理或天文理論,不太可能單純是出於想要解釋環境現象的需求。
關於這個神話實體,我們首先能判斷物理過程顯然是在這種奇異的扭曲中進入心靈、深植其中,所以無意識至今仍在重現類似意象。當然,現在的問題在於:為何心理不去記錄實際過程,而是記錄對物理過程的幻想?
如果我們設身處地思考原始人的心靈,就能立刻明白他們為何會這樣做。原始人以一種「神祕的分受」的狀態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李維—布留爾(Lucien Lévy-Bruhl)所謂的神祕的分受是一種心理事實,指的是雖然在我們的理性理解中主體與客體有絕對的差異,但基本上這種差異並不存在。在外部發生的現象也發生在他心中,而在他心中出現的事件也發生在外部。
我之前造訪東非埃爾貢山(Elgon)時,就在原始部落埃爾貢尼族人(Elgonyi)身上觀察到一個非常棒的例子。他們習慣在日出時往手掌吐口水,然後用手掌捧著剛從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由於athîsta一詞同時指涉神以及太陽,我就問:「太陽是神嗎?」他們則笑著否認,好像我問了什麼愚蠢的問題。由於太陽剛才還高掛空中,我就指著太陽問:「太陽在這邊的時候,你們說太陽不是神;但太陽高掛東方時,你們就說太陽是神。」這時大家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直到一位長老開口說:「就是這樣。太陽在頭頂時確實不是神,但當太陽升起時,那就是神(或者說那時太陽就是神)。」
這兩種說法的哪個版本才是正確的,這對原始人的思想而言並不重要。日出以及他的救贖感,對他來說是同一件神聖事件,就像黑夜與他的焦慮恐懼是一體兩面那樣。比起物理現象,他的情緒自然離他比較近,這就是為什麼他要表露、傳達自己的情緒幻想。因此,夜晚對他來說代表著蛇以及冰冷的幽魂氣息,早晨則代表光明之神的誕生。
有些神話理論想從太陽出發來推導出一切,有些神話則想從月球出發來進行同樣的推理。這單純是因為人類文明中確實存有無數月球神話,其中包含許多月亮是太陽之妻的神話。月亮是傍晚帶來的另一種體驗。因此,月亮與原始人的性體驗不謀而合,與女性畫上等號:女人對他來說也是夜晚的事件。
但是,月亮也有可能是太陽的弟弟,而且是位居劣勢的弟弟,因為在夜間,對權力與復仇的情緒以及惡念會干擾睡眠。月亮是睡眠的干擾者,同時也是離世靈魂的收容所,因為亡者會在夜晚的夢中再次現身;過往的陰謀重新浮現,讓人陷入恐懼的失眠。因此,月亮也意味著瘋狂(lunacy)。取代變化之月亮意象進入人類心靈的,就是這類體驗。
以意象的形式停留在心靈中的,其實是由情緒引起的幻想,而不是風暴、雷電或者是雲雨。我曾經經歷過一場極度強烈的地震,我當下最直接的感受,是覺得自己不是站在眾所周知的堅實地球表面上,而是立在一頭巨大動物的皮膚上,而這頭動物正在搖晃抖動。深刻烙印在心靈中的就是這幅意象,而不是所謂的外在物理事實。人類對災難性雷電風暴的咒罵、對恣意席捲翻攪人間的天氣的恐懼,賦予大自然激情的人性,使純粹的物理元素成為憤怒的神。
與物理環境條件類似,生理條件、腺體驅動也會激發情緒幻想。性也會以各種形式出現,有可能是生育之神,或是極度貪欲淫蕩的陰性惡魔,也有可能是像酒神那樣長著羊腿、姿態不雅的魔鬼,或是一條誘發恐懼、交纏扭動的蛇。
飢餓使食物成了神,某些墨西哥印第安人甚至會在一段時間內不食用一般食物,讓神祇放年假好好休息。古代法老被讚譽為神祇之食者。歐西里斯(Osiris)是小麥,是大地之子,因此聖餐餅必須以小麥麵粉製成。這是一位被吃進肚的神祇。埃勒烏西斯祕教(Mysterien von Eleusis)的神祕之神伊阿科斯(Jacchos)也一樣。密特拉祕教的公牛也是來自大地、可食用的豐碩產物。
心理環境條件自然會留下相同的神話足跡。危險的情況,無論是身體上的危險還是心靈上的威脅,都會引發情緒幻想。只要這種情況典型地反覆出現,就會從中建構出相同的原型,這就是我所謂的一般神話主題。
龍居住在有水流動的渠道,特別是淺灘以及其他危險的水陸交接處;精靈和其他魔鬼居住在無水的沙漠或危險的岩石峽谷;亡者的靈魂駐紮在陰森濃密的竹林;奸詐陰險的美人魚和水蛇,出現在海底深處以及水流漩渦中。強大的祖靈或神靈附在重要的人物身上,邪惡的盲目崇拜力量則依附在奇怪、不尋常的人身上。疾病和死亡從來不是自然現象,而是由鬼魂或巫術造成的。即便是殺人的武器也是魔力,也就是說被賦予了不尋常的力量。
有人會問,那些最尋常、最親近、最直接的的事件,還有男人、女人、父親、母親以及小孩又是如何?這些最尋常、永恆重複的事實產生最強而有力的原型,而其持續的活動依然隨處可見,就連在我們的理性主義時代也是如此。以基督宗教教義為例:三位一體是由聖父、聖子以及聖靈所組成。聖靈由作為阿斯塔蒂鳥(Astartevogel)的鴿子代表,而鴿子在基督原始時代也稱為蘇非亞(Sophia),具備陰性特質。在較新的教會中,這個概念顯然被聖母敬禮(Marienverehrung)所取代。
在此,我們有「在天上」的家庭原型,正如柏拉圖所言,這就被推崇為終極奧祕的表述。基督是新郎,教會是新娘,受洗池則是子宮。在「祝福之泉」(benedictio fontis)的文本中,受洗池至今仍被稱為子宮。在聖水中摻入鹽或海水(一種胚胎)。在前面提到的聖週六祝禱中,有一場神聖的婚禮,也就是所謂的聖婚(Hierosgamos)。在這場儀式中,象徵陽具、燃燒中的蠟燭會被浸入洗禮池三次,使洗禮水受精,賦予其再次生出受洗者的特性(甫出生之嬰孩〔quasimodogenitus〕)。魔力性格,也就是巫醫,是所謂的大祭司(pontifex maximus),是父親;教會則是教會之母(mater ecclesia),是神奇力量的母親女神(magna mater);而人類則是無助、殘酷無情的孩子。
具有壓倒性力量、情緒豐沛、意象鮮明的所有祖先的經驗,沉積在父親、母親、孩子、男性以及女性身上,以及沉積在魔力性格、在肉體與心靈的風險之中。我們在無意識中承認這種沉積具有強大精神力量,進而使這組原型成為宗教生活的最高表述與指導原則,甚至連政治生活也不例外。
我發現,對這些事物的理性瞭解與認知,並沒有剝奪其任何價值;反之,我們不僅能從中感受到,還能看出其弘大意義。這種強而有力的投射,使天主教徒能在可觸及的現實中,體驗到自身集體無意識的一大部分。他不必去尋找一種權威、一種優越、一種啟示、一種與永恆和不朽的連結;這本來就存在於當下,而且是他可以觸及到的:在每一座至善的神聖祭壇中,都住著一位為它存在的上帝。
這種追尋是留給新教徒以及猶太人的,因為其中一者已經差不多將神的塵世肉身摧毀,而另一者從未企及上帝。對天主教基督信仰而言已成為可見、可感受之現實的原型,對這兩種人來說則存在於無意識中。遺憾的是,我在此無法細談我們的文化意識對無意識展現出哪些顯著、奇特的差異。我只是想表明,態度的問題一直是有爭議的,而且顯然是人類最大的問題。
如果我們能意識到無意識作為所有原型的整體,其實是所有人類經驗的沉積,一路往回追溯至最黑暗的起始點,這點就不難理解。這種沉積並不是死氣沉沉的存在,不是被遺棄的碎片領域,而是活絡的反應與預備系統,以一種不可見、因此更有效的方式主導個人生活。然而在某種意義上,這不僅是一種巨大的歷史預判,同時也是本能的來源,因為原型不外乎是本能的表現形式。然而,在本能的生命源泉中,也流淌著所有創造性事物,因此無意識不僅是歷史的條件性,同時也帶來創造性衝動(Impuls)。
這就跟大自然相似:大自然極度保守,並且在其創造行動中再次推翻其歷史條件性。所以,難怪所有時代與地區的人都很想知道,面對這種不可見的狀況,我們最好該如何反應。假如意識未曾從無意識中分裂出來(一個永恆反覆、被象徵為天使墮落以及第一代父母之不服從的事件),我們就不會有這個問題,就像適應環境條件的問題那樣。
由於個體意識的存在,外在世界連同內在生活的難處都會變得清醒、有意識。正如環境對原始人來說是時而友好時而敵對地對峙著,無意識的影響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與之對立的力量。他必須時時與無意識應對交涉,就像跟外在的可見世界互動那樣。他那無數種神奇的習俗與儀式,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在高層次的文明水平上,宗教與哲學也扮演相同角色。每當這樣的適應系統開始失靈,普遍的焦慮與不安就會出現,人類會開始試著尋找適當的新形式來面對無意識。
然而,這些事物似乎與我們的現代啟蒙教育相去甚遠。談到心靈背景的力量、無意識的力量,並將這些力量的現實與可見之世界相互比較時,我經常看到對方露出難以置信的微笑。但我不得不問,在受過教育的社會環境,有多少人依然在向魔力與精神理論致敬?換言之,世界上目前到底有幾百萬名基督宗教科學家以及唯靈論者?我不想繼續堆疊這類問題。這些問題或許只凸顯出這項事實:不可見之心靈狀況的問題一如既往地存在。
集體無意識是人類發展的強大精神遺產,在每個人的大腦結構中重生。另一方面,意識是種短暫的現象,它主導所有瞬間的適應以及定向,所以我們充其量只能將意識的功能與空間定向相提並論。反之,無意識包含驅動心靈力量的源頭,以及調節這些力量的形式或類別,也就是所謂的原型。
人類所有最強烈的想法與概念都可追溯至原型,在宗教方面尤其如此。但科學、哲學與道德的核心概念也不例外。在其目前形式中,這些概念是透過有意識的應用與適應而產生的原始概念變體。因為,意識的功能不僅是透過感官大門來接受、認識外部世界,而且還會以具有創造性的方式,將內部世界轉化為外部世界。
[關鍵評論 編輯/潘柏翰、翁世航 2022.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