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臺北聯合報

小五那年父親決定在家賣冷飲,於是將院前竹籬改成活動形式,日間將之卸下來裏外相通,庭院擺幾張桌椅便成店面。還記得攤車上有座玻璃櫃,裏頭排放著煉乳、蜜餞和糖水,饞嘴蒼蠅總於外頭嗡嗡盤繞。一旁放了臺剉冰機,鐵爪咬著冰塊,電源一開便自底部削轉出雪片。一碗冰賣出幾分清涼幾分甜,炎陽惱人,卻是逼迫客人前來消費的大功臣。

 

冰店生意上軌道後,冬天還兼賣熱食。熱呼呼的八寶粥於大鐵鍋裏加熱,糯米、紅豆、龍眼乾,濃稠滋味予人溫潤飽足感,而加熱太多次,鍋底經常燒黏出焦味。有段時間也賣香蕉紅豆餅,長條麵皮裏裹著紅豆泥,咬下有種綿密幸福感。可惜賣太久漸失原味,底部、側邊率先發霉,自家吃不完只能拿去餵豬,母親見了好是心疼。生活四處都有煎熬痕跡,除了勤勉別無他途。

 

後來租屋到期,為了繼續生意只好另尋開業地點,剛好隔壁房子急售,父親便籌錢接手。一向到處租屋,這回卻有自己的房子,榮景可謂空前。那年夏天感覺特別酷熱,父親迫不及待要起新店面,便請工人速將屋頂掀開,木板狼狽拆卸,水泥碎裂窘迫,瓦礫一筐筐被掃出,破屋便夷為平地。鄰居紛來圍觀,指著那狹長空地竊竊私語。我瞧望那與記憶相毗連的空間,不知如何堆砌猶然在耳的怨懟與辛酸─醺醉隔牆外,之前經常上演的酒醉悲劇將移到哪去?過兩天管區員警拿來鄰居的投訴狀,指控違建屋子不可全部拆除重建。

 

「誰告的狀?」爸媽心底縱有猜測也不能說,只能加緊馬力,趕於勒令停工前儘速蓋好。夜燈燃亮,父親酷吏般催趕他的營生殿堂,老水泥匠持拿鐵鏟不停塗抹,昏睏打著盹仍繼續趕工。風扇快轉,水泥倉促乾涸,隱然映現之前不曾有過的青亮。地基打好後換由木工接手,瞧他執拿榔頭對空使勁,木條一根根被舉直或平放,於釘釘交響中層層架高。月光重新分割,熾熱燈泡如傷重星辰臥躺於刺鐵網中。

 

薄木板沿著木框片片往上釘,黃棕色木條貼紙自牆面接往頂上,一幢新屋便就落成。第一次走進那屋子感覺像走進魔術方塊裏頭,目光沿著木紋行走,便跨往另一度空間。星月顛倒,今昔未來如骰子翻來跳去,又如萬花筒裏的花片隨意組成不同圖案。牆上釘有置物架,彈珠汽水、黑松沙士一瓶瓶擺上,青綠瓶裝的七喜汽水由業務送來,還在試喝階段。

 

紅豆、綠豆、蜜餞冰……甜膩滋味被保存於冷凍櫃,大臺映像管電視面對著馬路,走道上供奉著神明。旁邊第一間是爸媽的房間,隔壁那間打成通鋪,我和哥姊便住裏頭。房間有窗卻不適合開敞,木桌上一小檯燈彎折著身軀,偶爾燃亮室內仍然昏暗。

 

夏雲灼熱,柏油燙腳,紅磚似要冒出煙來。之前的兩輪攤車被汰換掉,「相逢亭」招牌重被掛出。自臺南市區方向前來,冰店位於彎往第一公墓的路左邊,從墓地那頭沿路開,此店也是唯一像樣的飲食攤。冷凍櫃轟轟運轉,冒汗玻璃裏曲繞著結霜鐵管,這由冰水糖漿組成的綠洲於路人眼昏頭花時出現,提供休憩與食物補給。

 

冰店對面便是建業、亞洲與六信高商,六信橄欖球隊在當時頗具盛名。魔鬼特攻隊般的健壯身軀常於清晨奔跑路上,瞧他們一個個膚色黝黑,嘴裏不時蹦喊出激烈答數,五四三二一……充滿精神力道的腳步重踩出前途。傍晚整群又自另一頭累狠狠奔回,粗獷身形如沾泥漿,髒污汗水沿路滴灑,與放牧歸返的羊群會合,落日正圓,一幅令人難忘的力美圖景呈現眼前。

 

橄欖球隊員總將粗硬皮球挾在腋下,跑破球鞋綁掛胸前,氣力隨汗流盡,一身著火疲乏身軀急需浸泡冰水,我家冰店便成為他們補充體能的急救站。剉冰機拚命繞,冰磚一塊塊轉小,雪片堆積成小山,我救火般於各桌間端盤遞碗,彷似繞行於將噴或已爆的火山當中……

 

五官輪廓分明,號稱「坦克」的隊長來自高山,他一口氣能吃三碗冰,幾乎整碗直接倒進肚子,接著仰頭灌著汽水,火氣稍微和緩,才有氣力與精神說話。他常說:「球要是打不好,就必須回去種田了。」一旁隊友回道:「你有田耕還好,我們只能去當小工……」頓時那球如護身符,丟得出接得住,才能繼續在球場上奔馳。

 

烈日高掛,空氣燃爆各種彩色火焰。天愈熱,停棲店前的飢渴神情愈強烈。上了高中,放學後仍於冰水間忙碌。一碗冰三、五塊錢,銅板聲控地丟入鐵盒,攢供我溫飽及求學費用。

 

店門敞向馬路,冰店如船棲停岸邊。一晚有輛自用車停於店前,車窗搖下男駕駛問我裏頭可有雅座?我搖了搖頭,不太懂得什麼是雅座。男人安撫了身邊衣衫不整、神情恍惚的女子,失望地將車開走。見那車消失眼前,我心底有些迷惑。抬頭望,群星分布天上,彎月如鉤。

 

天涼後客人轉求溫暖,冰磚偶從冰櫃裏拿出,握冰的手往往被凍紅。紅豆湯持續加熱,黏稠表面結出層皮。大鐵鍋不停攪拌,糯米粒於湯裏煮出滑潤,桂圓裂開身軀,一朵朵如花漂浮,母親將之舀進碗裏,我趕忙端捧著熱煙,快步送到客人面前。

 

馬路如河,四季於岸上接連,坦克一身曬脫的皮膚藏在夾克裏面,蓄勢待發的能量持續積累。嚴冬清晨仍聽見他嘿嘿哼哼帶隊跑過,熱氣自鼻呼出抵禦體外寒凍,與早放的羊群不期而遇。

 

木造冰店不敵寒冷,早上要離開被窩好是為難。踮著腳尖如踩冰上,刷牙洗臉的步驟拚命減省。冷凍衣衫凌虐肌膚,層層穿戴是一大考驗。好不容易裝束完畢,店門一推開冷鋒刺來,啊,生活怎會如此艱難。

 

埋怨正要生出,只見坦克一行人跑過跟前,渾身散發著活力。我於是嚥下怨言,挺直腰桿,賣力將雙輪踩向前去。

 

「賣冰ㄟ,加油喔。」

 

粗壯的腿一雙雙跑過,我咧開乾裂嘴唇回以微笑。於那蓄滿爆破力的生命跟前,總覺自己的存在如此輕微。球場是另一沙場,我的戰場在校園。被指定的前路,遠方有紅綠燈熒熒閃亮。

 

天寒復熱,四季迴旋著腳步,羊群被趕靠向路邊,忽忽便奔向馬路中央,車被堵住,有時險些撞上。

 

夏陽熾烈,冷凍櫃玻璃又冒出一身冷汗,鐵管結出的薄霜隨即溶解,水珠排掛上頭。剉冰機轟轟運轉,與烈燄持續角力。店門前拉起遮棚,陽光仍然燒燙地面。父親急要擴展冰店業務,借款買來一臺霜淇淋機器。最時髦的冰品擺放店前面,草莓、牛奶、巧克力,香濃的原料倒入,製冰機拚命轉,而炎陽干擾,冷霜如何也凝結不出,一如父親的財務。

 

坦克有著壯碩體魄,深褐臉孔看不出喜色,橢圓形球沿著拋物線丟出,於成長路上彈跳、被接著或落地,一身活力前奔後退,相互碰撞著……之後有好一段時間未見他出現,操練的球員也稀稀落落,一如路上漸少的羊群。

 

球場有輸有贏,英勇身影一出球場便步上坎坷路。後來聽說坦克回到部落,同伴有的將體力移到工地,挾球奔跑的身影挑起磚頭,轉往鷹架上衝鋒陷陣,或到都市不知哪去了。

 

那時讀書被認定可通往光明路,前景由書本鋪墊,光彩學號諭示未來開闊的前途。貧窮潮浪一波波沖來,姊坐船頭,必須幫忙用力划槳,我幸運坐在船尾,多少亦感受著現實帶來的暈眩。

 

墨綠書包掛於車後,校徽如將綻花蕾等候接收知識養分。白天在學校強打精神,日西斜,踏踩鐵馬趕忙回家。遠遠便見學生如嗜甜螞蟻擠在店前,冰店隨時將被攻陷。母親忙將紅豆、杏仁豆腐舀進盤裏,兩手急忙分裝,被嚷著要買或等付帳的學生團團給圍住。我火速衝入與母親並肩連手。剉冰機器持續轉,雪片堆積,一瓢糖水自頂上淋下,雪山便開出焦黃洞口,五彩珍寶顯現出來。

 

夏天製冰,寒天燒湯,四季自有不同商機。放學店前人潮湧動,我書包一回家便丟一旁,浪走時一身疲憊,店門拉下,月影又升高了些。制服帶著甜膩滋味,胸前學號如變形蟲般皺縮、扭繞……夢裏仍聽見對街牆內有渴切的聲音壓低呼喊─綠豆冰、冬瓜茶……

 

霜淇淋機器持續運轉,天寒冷硬天熱溶解,店前的帆布逐日褪色,風起便上下晃動,搖搖欲墜……

 

屋內木紋漸地模糊,神桌頂上燻灼出一環焦黑。

 

 

父親的資金運轉不開,冰店終究頂讓出去。過幾年附近的違建全被拆除,冷暖記憶於新建馬路騰飛成一朵朵雲彩……

 

[ 講義雜誌 方秋停/文;奚佩璐/ 219.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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