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京都比叡山午後,陽光和煦。往登頂車站走去,遊人漸稀。電車上原來只我一人,不久又進來一對白人老夫婦。
男人頭快禿光,剩下兩撮白髮柔順地趴在耳廓上緣。身高有二米,解開拉鍊的橙紅色登山外套,動起來大手大腳隨時要碰撞握把或車頂。但他真處處留神,身旁像設了日本尺寸的結界。男人注意並隨時調整自己的頭,小心不敲到門框,才剛跨出一步,覺得自己步伐起得太高太快,慢下來,半空頓一下,腳輕輕落地,擺幅縮短與日人相仿,模樣若初次參加鋼琴比賽的少年,小心而興奮地走在臺上。身旁的銀髮婦人卻繃著臉,比男伴矮了一個頭,身穿同款青色外套,鏈子全拉上。整個人看來包得緊緊的,只有銀色自然捲髮披散下來。米粉頭瀏海下,有大而突的眼球,尖細鼻子,雙唇緊閉如老樹皮,沒讓兔牙出來透氣。生氣的樣子帶著喜感。
電車座位隨山坡高低排列。由上方位子往下看,男人興致高昂地眺望樹林和平原,發現妻子低著頭,還開心指向窗外要她看,見她沒反應,朝耳邊說了悄悄話,後又輕揉她脖子。她才慢慢軟化,將頭靠向他肩膀。紅夾克裹住了青夾克,那青紅二燄終又融合,如一朵溫暖燭火。
半山轉乘纜車至山頂。剩下我單獨乘坐。纜車離地騰空,脫離周圍的樹叢,微微搖晃在林上。遠方,隔著山巒,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市區建築。快到終點時,頭頂傳來咔啦咔啦摩擦聲,最後唧唧兩下而停止。耳邊只剩「嗚……嗚……」的鳴音,耳壓平衡過來才消失。
當天交通車停駛,訪客需徒步穿越樹林到延曆寺。面對眼前寂寥的落葉闊葉林,希望有什麼聲音或人蹤可以相伴。回望山下,陰天裏遠處的城市無聲無息。
靜靜看著紙糊般的京都,突然聽見,細細的「咻咻」聲。那是瞬間由天邊傳來的。我閉上眼睛等待它再出現,一秒,五秒,三十秒,它又出現了。悠遠的天空又傳來「咻咻」聲。我驚奇睜開眼,上空一列烏雲大陣盤據整個京都盆地,雲影裏城市黯淡而平板。那是風吹雲的聲音。這時烏雲倏地被撕裂,幾道陽光穿過霧氣射向京都市,原來萬里平整灰暗的屋頂,由北朝南輪流地反照成粼粼波濤,寶池公園隆起如座孤島,京都剎那間幻化為金色大海。此時站員朝我方向招手,以為我要搭下山的纜車。我向他搖手謝謝。再回過頭來,風轟轟催促烏雲加速流動,城市又恢復黯淡。樹林傳來「嘎嘎嘎」聲,烏鴉朝廣袤的森林飛去了。
參道屬於東海自然步道的一部分,林中枯葉滿地,前後也沒有其他人煙與建築,兩旁佇立著祈願石,指示了正確的方向。「咚……」樹林深處傳來飄忽的鐘聲。是寺內的鐘聲嗎?腦中莫名閃現十年前父親在杭州淨慈寺敲鐘的畫面。他一生善良卻退縮,那次也是小心怕出錯,膽怯而輕輕地搖動鐘槌。性子好強急切的母親在後面喊道:「用力敲呀你,老頭。」我每次見母親責備父親的怯懦,就默默心煩。現在浮起他戰戰兢兢,努力擺出最體面的姿態,像膽小而乖巧的貓咪。我伸手想拍拍他背為他打氣,又怎麼也摸不著忽隱忽現的身影。十年前的我已經三十好幾了,當然不會像孩提時期聽見父母打鬧就哭,害怕他們傷害彼此。但一聽到母親開罵,總瞬間背脊發涼,腦袋空白,手握拳發抖想幫他做什麼,著急地想為他加油,也常想幫他說話。現在回想,其實她責備裏累積了期待和無奈,而他沉默忍耐背後藏著執拗卻長不大的小孩。某次,父親開車載母親與阿姨去三十公里外的城郊買牛肉湯。車上起了口角,她嘴裏又是笨蛋又是遲鈍地抱怨他繞遠路。到達時,她撂下一句:「你在車上就好。」誰知一轉頭父親就開走了。等到她們倆拎著重重的牛肉湯出來時,已四下無人。
「你到底在哪裏呀?」母親撥了手機,劈頭氣急地問。
「我走啦,」父親淡淡地回答。
「你為什麼沒等我?荒郊叫我怎麼回家,快回來。」
「上高速公路,不能迴轉啦。」隨即掛掉電話,仗著重聽,再也不接連番的來電。旁邊同行的阿姨哈哈大笑,把這當笑話說了好多年。
父親生前,這悲喜交織的劇碼持續數十年。母親像冬天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根根點燃取暖,總是擔心小小火光無法抵禦嚴寒。直到最後一根火柴用盡時,回頭望,漫漫長夜中點點紅燄,匯聚成一片溫暖的燈海。
不覺就來到延曆寺境內。「轟……」,鐘聲明顯變得低沉,直透胸膛。這日好清淨,極少遊人。過了根本中堂迎面就是兩層樓高的鐘樓。一群高校生黑壓壓地等著許願鐘。一張張凍得通紅的臉頰洋溢著興奮地排隊敲鐘。
輪到一個嬌小微胖、頭頂著妹妹頭的女生許願時,旁邊的同學就特別興奮鼓噪起來,期待她會出格搞笑似的。她站定突然鼓起腮幫子,聳肩握拳學起相撲手走路,有的女生驚呼,幾個男生已經笑得彎下腰了。她投入五十元日幣後,雙手合十,一把握住鐘槌,轉頭看了看旁邊立牌:「連打禁止」,吐了舌頭,用力敲了一下,「轟……」隨即又作勢要動手連敲,碰撞前才抓牢沒撞上,同伴們又是一陣騷動。
那鐘聲渾厚而綿延,淹沒了笑聲。父親的影子又浮起,這次他同樣小心站直,擺好姿勢讓我們拍照,他好開心地想對我說什麼,我也想聽清楚他說的話。「轟……」又一聲巨響,睜開眼睛,他消失了,留下淡淡而模糊的剪影。
[講義雜誌 文/伍建鴻 繪/許育榮 201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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