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澎湖」是女兒每到寒暑假最期待的事。她喜歡外婆家那每天穿拖鞋或打赤腳,無所事事晃蕩,天氣好就坐上摩托車去海邊的日子。她喜歡聽我們聊起過去,和阿姨們一起躺在床上說笑,她說這樣可以感覺自己像是四姊妹裏的小妹。
她愈來愈大,我意識到她有一半的血液是澎湖人。開始變得貪心,希望她的島不只是外婆的澎湖灣。
或許也和我的生命狀態有關。
我至今仍是澎湖籍。出生前,父母到高雄的工廠工作,戶籍也跟著搬遷。母親在我出生前三天回島,再也沒有離開。我跟著他們的戶籍報戶口,身分證字號是 S 開頭,成為家裏、同學間,唯一不是 X 開頭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一直在意著自己身分證上的差異。
和七○年代出生的大多數人一樣,我高中畢業後就離家讀大學。我自小愛玩,離開島後,擺盪在又想家,又開心這兩種心情之間。外面的世界很大,尤其從海裏跑到山裏,跑到繁華的臺北城,搭著十八歲以前沒搭過的火車環島,生活日日新鮮而充實。那個年代仍然免不了被問上幾個如「去澎湖要護照嗎?」「你們有電嗎?」這種令人翻白眼的問題。我們總是煞有其事地說:「我們都騎著海豚上學。」「澎湖人能上大學都很厲害,因為我們要點蠟燭讀書。」
大學後,開始感受到一起長大的朋友間出現差異,而我的身分證好像成為一種暗喻。親近的朋友有些高職畢業後,在島就業。有些大學畢業後曾經回家工作過,或者就回島居住下來。只有我自此飄遊,愈來愈不像澎湖人。
「你還算澎湖人嗎?」熟識的澎湖人問我。也許是提到馬公又開了新的店在什麼地方,或是提到小時候的關鍵字,例如老鼠草時,搖頭說不知道。
「你看不出來是澎湖人,」工作遇到的人說。也許是因為標準的國語發音,或是已經可以正確講出臺灣腔的臺語。
忙碌的現實生活一天翻轉過一天。把回島的時間拿去更遠的地方旅行,幾乎每次都快閃回家,連不太下什麼指令的父親都忍不住開口:「你要不要把戶籍遷一遷?」意思是那麼少回來,留著戶籍上的澎湖沒有意義。
這樣疏離的日子約莫十年。臉書上每傳一張海邊的照片,朋友回:「不是『北寮』就是『龍門』啦,她只會去這兩個地方。」這十年永別了阿嬤與北寮嬤、摯友小梅;這十年女兒出生到了小四;這十年我從青年邁向中年。這十年有人回家了,有人在島已經成為無家之人。這十年幾乎要褪去我島的身分。
二○一六年的夏天,遠行冰島。在這之前每一次的旅行,我未曾與臺灣做過任何比較或是連結。私以為說著:「臺灣就有啊」、「還是臺灣比較好」、「啊,這裏很像臺灣的哪裏啊」,有損稱職旅人身分。然而,我從座位在中間,無法從窗戶先看見土地樣貌的飛機走出,第一眼收進午夜的永晝的機場,忍不住輕輕地說:「啊……好澎湖。」
當天住進了南部一個小漁村。我在清晨一個人推開旅館的門準備散步,強勁的風吹亂一頭髮絲,身為一個被東北季風養大的人怎會無感呢?發現強風中搖擺的花朵,我忍不住蹲下來看看,它從黑色礫石縫隙長出,接受風的摧殘,環境沒有充足的養分,每個考驗都是一種教導。那一刻,在對角線的那島,我感覺身體裏的澎湖慢慢回來了。
冰島帶給我最大的收穫,是對生命的省思,從地域連結到自身身分。回到臺灣後,冰島仍震撼著我,於是我提筆寫字,在鍵盤敲下一個又一個思念。透過文字重新整理的,不只是那一趟旅行,而是自己於生命旅程中的覺知。澎湖,重新回到我的身體裏,島人的覺知一點一點長回來了。
透過一場又一場的新書分享會,我一次次確認身體裏的感動。投影片放著風起的照片說:如果你想得到安靜的片刻,擁抱孤寂之感。那麼,風起的時候去澎湖吧。
中年之際,我再度成為一個澎湖人。透過文字慢慢地確認那些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島的事。
想為女兒留下母親成長時的脈絡,她另一半血液的前言。想寫字給父母親,讓他們知道那個執意要念畢業後很難找工作的文藝創作,大半生以字為生,永無止盡熬夜的女兒到底能寫些什麼。想寫給青春同行的人,我們平行的時光,生命會凝結那些深刻而美好,悲傷而喜悅的成長。想寫給離開後沒有回島的人,那些灰澀與困苦,最終成為深刻的烙印,總有一天,轉苦為甜。也想寫給探索祕境的人,祕境存在於時光之中,島最深的感動是無法拍照上傳的能量,選一片海,呆坐一整段空白的時間,讓祕境慢慢儲存進身體。
我不過是十萬分之一島人,循著身體的脈絡寫了字。我在字裏被自己療癒,深深感謝著那些生命,那些島給的一切。
[ 講義雜誌 著/蔡淑君 趙世裕 攝影 2019.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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