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撫摸著整張老舊的中國地圖,遙想著漠北的風砂、馬嘶,漢南的稻麥菽稷,迎風而舞;彷彿可以聽聞兼天而湧的長江激濤,彷彿真有黃河之水從天上而來,逐漸模糊了眼前的深褐淡綠,粗粗細細的紋路……
曾經站在八卦山下,朝興村的田野裡,赤著腳,親著泥土,讓整個心懷隨兩眼馳騁,馳騁,隨無邊的風、無邊的想望,直直奔向冥冥漠漠,稻海不盡處……
曾經踩入溫濕的犁翻過的泥土……
曾經深深一口呼吸……
可親如慈母的胸懷,我們的土地,我們的踐履,登臨,挖掘,抱擁,生命都從此處滋長,都從土地衍生即使有一天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們的毛髮、骨肉、血,也願意永遠為土地所收藏,生生死死,化為春泥來護花,化為崗陵來立柏,化為源源不斷的生命脈流,鼓舞心生的嬰苗,從泥土,向天空。
我們的土地,我們深深眷戀。
年少情懷,總有不盡的漂泊想望,候鳥一般,每一次的行程不下一萬七千公里,從北地到溫濕的南國,有時越過蒼莽的山林,有時越過蒼茫的海疆,所謂天之涯,地之角,一直引逗著冒險的年輕心靈,去去,去流浪,去漂泊,去一個不知名的國度……
年少情懷,眼睛望向遠方,太陽升上來的山中是不是黃金閃耀的世界,夕陽西沉的海洋有沒有溫暖的紅毯,翻過山頭又該是什麼樣的草原或荒漠?
如果木代表東方,春天的木會欣欣以向榮,東方,真是可以歷險一探的吉地。
如果火代表南方,夏天的火是不盡的活力,南方,我們長驅直入。
如果金代表西方,秋天的金剷除人間不義,西方,真是吉善之地。
如果水代表北方,冬天的水深沈著大智慧,北方,可以冒著冷冽歷險一探。
年少情懷,向南向北,向東,向西……
漂泊想望,總有不盡的雀喜。
然而,望著無垠延伸下去的土地,流浪會有底止的時候嗎?每一次的棲止、暫寓,總不會忘懷自己的家鄉,不能忘懷自己童年走踏過的土地,隨著年紀的增長,歷歷的影像越來越清晰,在夢中,在盼望裡,回去回去,所有的喉嚨只有一個聲音,回到自己日夜思念的地方。
如果土代表中央的方位,春夏秋冬的土,哪一個季節不呼喚漂泊的心靈?哪一個漂泊的心靈不循著來時路還歸中土?
我們的土地,我們深深眷戀。
「七坐八爬九發牙」,是說出生七個月的我們就在地上爬行,九個月大的嬰兒開始長出大門牙,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真正是一個泥娃娃,土寶寶,整日與泥土為伍。
慢慢長大了以後,泥土仍然是我們最容易找到的玩具,我們到田間去,挖一塊土,可以玩一個下午。通常,將泥土和著水,增強黏性,我們模仿上帝,隨興之所至,捏塑自己熟悉的人或動物,捏塑一間可以讓他們居住的房屋,這是一個有情的世界,木雕泥塑仍然充滿著盎然的生趣,滿足創造欲,發揮了想像力,我們更學會人與人、人與物之間,情愫如何滋生,從小我們以「有情的」心理解世界,泥土的溫潤帶給我們和平的心。
即使以泥土做為競賽的器材,其爭也君子。比賽的時候,每個人都分配到一團大小一樣的黏土,每個人盡量揉搓,然後捏成土碗,碗底要薄,碗邊要結實,然後用力往平地上一摔,看誰能以碗口進入的空氣壓力衝破自己的碗底,破的動越大的人獲勝,別人要以自己手中的泥土彌補對方的破洞,直到一方的泥土用盡了為止。捏土為碗是一種樂趣,摔碗於地,撲撲、篤篤,其聲不絕,又是另一種樂趣,手上、臉上、衣服上濺滿泥土,怪模怪樣,樂更不可支!
泥土的童年,值得回憶的童年,我們爬行,奔馳,在那一大片無垠的土地上。
我們的土地,我們深深眷戀。
如今,似乎不容易再聞到泥土的芬芳,高樓節節升起,人離地面越來越高,農田、山坡地,插滿了鋼筋,泥土路、砂石路鋪上了柏油,每個人都穿著鞋襪,人與泥土之間有了層層的隔離,我們真的生活在「空中」的「樓閣」裡,土地是越來越堅實了!
人遠離了土地,必會遠離了自然!
遠離了自然的人,也就遠離了生活規範!
惶惶若有所失的人群,有多久不曾嗅聞家鄉的泥土、泥土的芬芳,戲劇裡,程咬金只要一嗅聞泥土的氣息,奄奄如風中燭的生命會突然勃勃有神,彷彿再生的鳳凰。是不是也該是我們重溫泥土馨香濕潤的時候——深深一口呼吸……
似乎對土地的顧念、情誼,一代一代傳遞,多少語言文字也無法說盡。似乎南北不分,東西無別,邊疆的風寒,南國的水鄉,何處不讓我們分神繫念! 即使是一草一木,一塊小小的碑石,一段小小的人情、習俗。
土地是一本永遠念不完的書,我們一頁一頁翻讀。
每一頁山陬水曲都有先祖的血汗,我們不敢輕忽。
那廣袤不盡的土地,堅實的生活憑藉,那古老的寺廟,山邊的祠堂,都讓我們禁不住輕輕吐初一個字:愛。
愛,只因為是我們的土地,我們深深眷戀。
[轉載自爾雅出版社《來時路》文/ 蕭蕭 2006.08.15]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