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一如以往,再次進入印度大吉嶺春摘紅茶之試茶選茶時刻。但今年狀況顯然不太一樣──由於向來偏愛茶底茶味茶韻均衡飽滿、不肯春茶輕盈太過,遂而沿襲往年習慣,略過頭兩批早春茶,靜待盛產期來到。
沒料到才沒多久,世界瞬間風雲變色,疫情一路蔓延至南亞,印度全境封停,空留滿山鮮嫩芳馥春芽無人聞問;就這麼焦灼拖過四月,好不容易終究盼得小規模零星復工,但產季已近尾聲,僅能於寥寥幾處最頂尖區塊少量採製。
雖萬幸還是選中了滿意的品項,卻不禁心有所感:
其實不只大吉嶺,印度其他產區、以及同樣依賴甚深的斯里蘭卡紅茶也已斷貨;而茶界之外,其餘食品食材、餐具道具,從亞到歐,因停產、停工、停運等緣由,也陸續都有類似景況;再留意相關農業消息,就連源頭之穀類雜糧甚至種子都出現可能危急之聲……
是的。瘟疫來襲,這已然運轉數百年、早就習以為常的,我們與這世界的聯繫以及往來交流方式不僅遭受劇烈衝擊,且似將開始一點一點改換形貌。
尤其可以確定是,全球風起雲湧、且全面聚焦於飲食領域的「在地」思潮,經此一疫,所代表的價值以及我們的看待角度、方式,都將有所改變或轉化。
以往,對於在地的熱烈憧憬、追求和體現,主要肇因於對全球化發展過度所帶來的種種負面效應的反思和回歸,亟欲重新拾回、甚至建立,和地域、風土與自我之過去現在未來的更緊密連繫;因而在各國各地帶動的巨大能量和活力,成為近十數年來餐飲和食材領域最主流且繽紛的風景。
然而,一場席捲全球的傳染病,國境的封閉、供應與進出口的斷鏈,使早成常態的國際分工模式面臨崩解危機;「自給自足」遂不再單單僅是連結土地、連結自我、展現特色的呼求與口號,從而被賦予了回應、支持常日甚至生存必需的立足位置和意義。
且身在21世紀,因飲食型態的多元,若不光只求生存,所謂「生活必需」其實遠比古早時代要來得更複雜且牽涉結構與產業無比深廣;遂而,從這樣的前提出發,「在地產品」往往必須具備更積極的功能性和拓展潛力。
比方,過去如國產小麥、黃豆、黑豆以至起司、可可豆、咖啡豆、肉製品等大量依賴進口的食材的崛起,原本更多是出乎對「台灣本產」的心理層面追求,但若有那麼一天僅能依賴自產,那麼,在產量、規格、類別以至品質用途上,能否因應日常廣泛多樣所需,便成不能不面對的課題。
再以前面提到的紅茶舉例,身為重度嗜茶的飲茶國度,當印度與斯里蘭卡紅茶荒持續,如大吉嶺這般縹渺高香茶款,以至阿薩姆與錫蘭這般濃厚細碎宜於調飲的茶類,是否都能有本地產品得能迅速跟上補齊?
當然,若樂觀看待,也許疫情終會止息,總有機會大致回復過去;然我們仍應嚴正看待此際因而衍生的這種種警訊和反省,重頭重新,更加完整而全面地,看在地、思考在地。
[聯合報 葉怡蘭 2020.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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