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的一生從蟻蠶到最終期的熟蠶,體重大約會增加一萬倍,因此只要是醒著就需要不停地進食。此時,蠶的活動範圍隨著桑葉而動,蠶盤裏堆滿桑葉,蠶就可以滿盤子蠕動,當一大盤的蠶同時清醒進食時,沙沙的聲響有時頗令人驚駭──畢竟,蠶一向是那麼溫順安靜的呼吸著,就連蠕動也是那麼不具有存在感。

 

邁向下一階段的蠶即不再進食,活動的範圍也僅局促在三個直角共構的一小方空間裏。這一段時間,牠將一身的雪白轉為透明,將透明轉為燦爛細絲綿延纏繞,如人類食指的軀體不斷昂首扭動,掙扎努力地漫灑細絲閃爍,一絲疊過一絲相互交繞,此時的牠更是靜默無聲,僅絲線偶爾相互碰撞時會有小小繃響,之後又是一陣子寂靜。直到繭蛹成形與蠶盤結合成一體,靜靜等候下一個階段再來。

 

他像一隻蠶。

 

十三歲那一年,他得知平日同居一起的父母早在他一出生時即辦妥離婚手續,從此「家」對他而言,是一張謊言化妝的面皮,不具真實意義。後來,母親離家,父親再娶,在外用完餐後便各自回房,「家」成了由一扇扇關起的房門組合而成的框架,久之他把自己化成一縷清冷的呼息,不再求房門開啟後的溫暖更不再打開自己的房門。

 

同一年的暑假過後,他進入初中就讀,因為課業轉艱深,來不及調整讀書方式的他,在月考後大受打擊,他開始認定學校教育就是一張拒人千里的冷臉,再不願正眼相看,更遑論彎腰乞求垂愛。支付學費的父親看到成績單上的紅字,面紅耳赤怒髮衝冠,卻燒不滾他冷凝的心,反給了他一捆紅色繩練分隔父子關係,從此形同陌路。

 

他是一隻蠶,在轉為熟齡的那一年,成長神經被父母離異的事實切割斷裂且不復續生。幾個月後,一張不及格的考卷更讓他斷定自己智能不足,無能學習。從此以後他拒絕長大,自暴自棄地以網路纏裹自己,將自己沉默地癱瘓在一個三點五吋的平面螢幕之中,全身唯一賣力活動的部分是食指,透過每一次的滑移,吐出一條又一條網絡細絲,逐日逐日綿密蔓延將他褓抱其中。

 

三年後,不做選擇的他只好隨人安排繼續升學。更艱深的課業讓他自暴自棄的心態愈演愈烈,在一人的沉默中咕噥著:「我都放棄這樣久了,此時又何必認真?」「除非我被撞死,不然誰會在意我?」……一句一句負向厭世的話語如塵煙墨染著他,在這一個秋暖沃腴的新班級裏成了唯一照不到陽光的死角。

 

很多人試圖為他破繭除絲,然割除時的疼痛讓他恐慌不已,發出平日不曾有過的激動聲響:

 

「我的東西都在我房間裏,我不要離家住宿。」

 

「我本來就不值得被愛,你何必愛我?」

 

「我就是笨蛋一個,你幹嘛還問我?」

 

「我什麼都不會,你不要叫我做事就不會出事。」

 

塵埃蛛絲夾雜著槁木死灰,濛濛糊糊一大團,如一枚巨大的繭,隨時間走過逐漸淡出,淡成生活中的一抹無色調的背景,而窗外陽光卻從未停止其綿綿密密無所不包的溫暖與輝煌。

 

角落裏的繭蛹沉靜約兩周後,蠶蛾會從繭的頂端破繭而出,為求延續生命而努力傳宗接代。此時,牠們的活動力大增,無時無刻不噗噗拍翅在滿個蠶盤上尋尋覓覓。交合、產卵、育化,新的生命在蠶盤上悄悄蠕動,在桑葉上再次沙沙地成長茁壯,很快地,就會再有一盤的燦爛閃爍,融入窗外陽光之中。

 

[講義雜誌 陳品 2019.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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