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鞦韆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張艾嘉樸質歌聲裡的〈童年〉陪伴著五、六年級生長大，也陪伴五、六年級生步入追憶童年的中年。輕輕唱到〈童年〉的尾聲：「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童年……」唱歌的我們驀然回首，不敢相信：「張艾嘉六十歲了！」
張艾嘉高中畢業出道至今超過四十年，和她同輩的女明星幾乎都淡出螢幕；但她一路從歌星、演員到導演，沒有離開過演藝圈。新片《念念》於去年底殺青，她也在金馬獎頒獎典禮上，從導演侯孝賢手中接下了今年金馬影展主席。
對於未來，張艾嘉永遠有「盼望」的赤子之心，依然讓人感動。
張艾嘉「四十年」的演藝人生，很長、也很短；長到可以顛覆典範，但是也短到幾首歌、幾部電影就說完。張艾嘉是歌手出道，但一度覺得自己「不會唱歌」，終究八年後等到羅大佑和李宗盛，量身打造〈童年〉、〈愛的代價〉，翻身成經典。
兩度奪下金馬影后，也曾入圍最佳導演。難以想像，她曾經撐過「女明星不是『姓林』（林青霞、林鳳嬌）都要靠邊站」的年代，到現在成為華人市場裡獨樹一幟、以女性角度訴說生命故事的成熟導演。
在螢光幕前似乎一路順遂的張艾嘉，生活卻是驚濤駭浪。六十歲回頭看，她豁達的說自己「沒有祕密」。歷經緋聞與未婚生子的風波，張艾嘉面對鏡頭從不否認。採訪時，記者擔心尷尬問不出口，張艾嘉倒是自己先說：「當時未婚懷孕沒想那麼多，因為我好想當媽媽。」
再強悍的女強人，也有挫折的時候。十三年前，張艾嘉十歲的兒子奧斯卡遭到綁架，是她身為母親抹滅不去的痛。雖然警察在一週內破案，但她現在回想起來，語氣仍猶豫，只淡淡說自己很好奇世上怎麼會有人為了錢做這麼可怕的事？
這事件，徹底改變她的生命，也讓她決定不再讓兒子出現在螢光幕前。
今年年初，隨著世界展望會造訪新竹、花蓮等地，張艾嘉身著簡單的牛仔褲和羽絨外套，隨身只帶著一只化妝包，「我的化妝師就是這個包。」淡妝下深藏著一顆強悍且真誠的心，永遠不放棄「盼望」，或許正是張艾嘉的魅力來源。
Q：你的成長中，父親和母親給你什麼影響？
A：父親在我一歲的時候就過世了，我是由母親撫養長大。雖然我媽不愛提我爸的事，我也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但是我聽人說，他從小離家出走，小小年紀就知道要考空軍，勇於嘗試想走的路。這和我滿像的。
我十三歲在美國就為了賺零用錢幫人看小孩，那時候我英文不好、年紀也小，但是我不怕，還做出一點名堂，帶過五歲、七歲、九歲的小孩，還有嬰兒。我姊看我很好賺，也開始當保母，跟我搶生意。（全場笑）所以我可能遺傳了我爸的大膽，比較敢去嘗試。
母親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從小我就知道我有個美麗又聰明的媽媽，每個人見著了都忍不住誇讚一番。相較於母親有魅力的外表，身為女兒相形失色，可是我不自卑，因為心裡明白，她有她的美麗，我有我的。要說是自信嗎？我只在我有把握的事情上展現自信。碰到別人批評，也不會背著那個批評走一輩子。
Q：你是怎麼踏進演藝圈？出道超過四十年，是什麼信念讓你堅持下去？
A：我喜歡表演、喜歡唱歌，也有人找我演戲，我覺得都滿好玩的，所以都去嘗試。十六歲就在電台當DJ，主持熱門音樂。念完高中，又剛好中視《每日一星》的製作人翟瑞靋是我媽的好朋友，所以我就去試，一試就到了現在。
我不是個上鏡的女人，進入電影圈時，身處在「二秦二林」的年代，大螢幕上林青霞、林鳳嬌等美女當道，不是姓「林」的都要靠邊站！就像金馬獎典禮上我開李行導演的玩笑，我說的都是真話，我拍《碧雲天》時，當真以為我是女主角，怎麼變成了女配角？
幸好，當時電影產業蓬勃，每年有三百多部電影，所以留了一些給我們。我覺得沒關係，反正努力演，人家總還是會記得你。
我剛開始唱歌也不順利，雖然從小就代表學校比賽唱歌，但是當時國語流行歌曲的唱法與我合不來，很多劉家昌或是鳳飛飛的歌，我沒辦法，對我的打擊很大。
因為在那個年代，不講求個人風格，只有你來fit in（配合）這些歌的性格。那時候讓我覺得很辛苦，好像自己不會唱歌了。
直到遇到羅大佑這一群人，我們講同一個語言、唱同一種歌，所以誕生了〈童年〉、〈光陰的故事〉。之後又遇到李宗盛，更不得了，他是為你的性格「量身打造」一首歌，讓我真正開始有自己的歌。
Q：從唱歌、演戲到當導演，你是有計畫的一步步發展嗎？你怎麼看待自己的成功？
A：我從沒預料到當導演。
表演、唱歌或是創作，是希望得到快樂，所以也不覺得辛苦。我媽常說我最沒野心，我也不願意有目的性的做事情。
我喜歡保持創作的純粹，重視創作過程大於結果。就像這一回拍《念念》，我和一群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起拍戲，希望他們和我一起享受拍戲的過程。有時候他們來問我問題，我反而會反問他們。譬如，這個角色要穿紅的衣服？還是綠的衣服？我會說我也不知道，你覺得呢？如果他覺得紅的，那我們就穿紅的衣服試試，也許試了之後發現居然該穿灰的！
所以，說「不知道」是件好事，代表沒有任何限制。
如果創作的過程不快樂，成品就會少了真正的靈魂。在綠島拍戲的時候，風吹得冷冽，陽光也一下子露臉、一下子躲起來，我們可能一天只能拍一個鏡頭。可是我們都很平靜、快樂的接受這個過程，看看老天爺要給我們什麼東西，最後的結局就是天、地、人共同創造出來的純粹。
Q：演藝生涯有沒有遇過瓶頸？你都如何面對和克服？
A：瓶頸就是進步的徵兆。很多人遇到瓶頸，就會著急、焦慮，然後得憂鬱症或是放棄、離開這個行業。但是對我來說，度過瓶頸最好的方法，就是「靜下來，回去生活」。靜下來，腦子才會清楚，才會知道缺了什麼東西，那麼就趕緊從生活中補充養分。我拍完《10＋10》，休息兩年才拍《念念》，這中間我去玩舞台劇，向另一種表演藝術學習，消化之後再做電影。
我的每部作品都反映當時生命階段的心境和情緒，就像《二十 三十 四十》是一種狀態，一個四十歲女人的心境；後來的《一個好爸爸》和《10＋10》，就有宗教的影響。這個宗教不是特定佛教、基督教，而是人要怎麼面對自己？不論從愛情、父子、父女的角度，我最終想講的就是「人要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Q：許多職業婦女面臨「家庭與事業」的兩難，你怎麼辦？
A：我好喜歡做媽媽！我十三歲就在美國當保母，做出一點成績，還有家長願意付機票錢讓我回美國帶小孩，可是那時候我在台灣談戀愛，沒時間。
後來我未婚生子，大家可能擔心我會不會葬送了大好前程？可是我沒想那麼多，我真的很愛孩子，想要有一個孩子。
我給兒子非常多的愛，讓他在一個充滿愛的環境下長大。在孩子成年前，我減少工作，要求自己晚上最晚七點回家，然後就不出門了。假日也都以孩子為主，我們是跟著孩子在兒童樂園和溜冰場長大的。直到孩子大了之後，我發現做為一個母親，必須不斷學習。
Q：做為母親，你最大的學習是什麼？
A：學習放手最難。我記得兒子十四歲時要去英國念書，雖然我非常捨不得，可是得忍住、得尊重他。我知道他這一去就是離開家了，不可能「大學畢業就會回到我身邊」。做母親最難受的就是接受孩子成人，是個獨立的個體，我們「只有關心的分兒」。
不過我會提醒自己要轉換角色來想事情。像是有時候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回答：「最近沒空。」又或是最近有一次我請他到機場接機，他說他要開會。當下我好沮喪，心想著：「你每次回香港，我都到機場接你，怎麼可以不來接我？」可是突然我想到，我媽媽以前回香港，我也不是每一次都去接她，所以原來角色不一樣，心情也不一樣。
想不到那天下飛機就見著他來接我，給了我一個意外驚喜，我開心了好久！做父母的就是這樣，一點點驚喜就開心，真是沒用！
Q：你是個母親，又是演員和導演，還能在世界展望會擔任二十年的志工，是什麼熱情讓你身兼數職？
A：我想人生在世都要不斷接受教育，所以我做志工就是在教育自己。剛開始三年總是衝勁十足，之後五年就會有點喪氣，覺得好像有幫不完的弱勢家庭。這種沮喪是源自於太急著想看到成果，不願意等待。要跨過這個階段很簡單，就是「做」和「不做」兩條路，若是選擇「做」，就要沒有目的的奉獻。
做志工也培養我有耐心。這次我見到原住民朋友個個都充滿了喜悅和感恩，不見以往的憂愁和埋怨，因為他們開始自力更生，也找到尊嚴。這些成果都需要等待，所以做志工就是不去問自己能做什麼，「做」就對了。
Q：家庭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A：家對我來說很重要，「家」是愛的泉源，無怨無悔的愛，沒有任何要求。愛是不去「希望孩子長成什麼樣子」，而是給他們建議和鼓勵，這些孩子都會記在心裡。
人家都說女兒比較貼心，可是偏偏我有三個兒子。所以，我一直希望有個女兒。而且男孩容易被女孩牽著鼻子走，可能都是白生的？也許，我以後也要巴結兒子的女朋友？（全場笑）不論如何，我希望家是孩子們一直喜歡回來的地方。
Q：許多人都不敢相信你已經六十歲，歌迷和影迷心中的你彷彿多年完全沒變？
A：這要謝謝我母親，她非常漂亮。至於一個人「年輕」還是「老」，則是在於心態，如果心老了，很多東西就跟著老了。
[親子天下 2015.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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