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總是向我抱怨她的不足。

 

這已經是第二年了。去年她就該完成自己的碩士論文,卻又毫無理由地拖了整整兩年。兩年前她來找我,是因為嚴重的憂鬱症狀。當時,依她碩士課程,是開始半職實習的時候。原先在學校裡,無論上課、考試、寫報告,她都表現十分傑出,甚至是太完美了。沒想到實習的第一月,這個優越的成就感就被擊垮了。

 

剛去實習時,有一次帶領實習的公司幹部跟大家討論市場規則,開始提到原來在宏碁任職的執行長義大利人蘭奇(Gianfranco Lanci),順口問大家:「為什麼宏碁質疑他的能力和誠信,而聯想集團卻願意高價聘他為顧問?」

 

她說,自己從沒聽過這些人名或品牌。沒想到那些平常成績比她差的同學,卻能夠你一字我一句地講得頭頭是道。從此,即便是回到教室,昔日的自信全都沒有了。

 

小艾一直都是在追求絕對的優越,一種近乎完美主義的追求。只是,她的完美是在有限的圈子裡,是傳統的學校教育會涉及的圈子。只要是在這個圈子裡,她便要求自己是絕對的優越。

 

然而,圈子以外的世界呢?

 

 

卡倫.霍妮(Karen Horney,1885-1950)是漢堡附近的小村Blankenese (目前已經是漢堡的高級住宅區了)出生的日耳曼人。她爸爸是個船長,十分傳統,脾氣也極差,孩子們暱稱他為「扔聖經的人」。媽媽相對較開明,但也重男輕女。

 

根據霍妮青少年時的日記,爸爸是「一位十分殘酷要求紀律的人」,很少有感情流露,只是從世界各地(因為是船員)帶回許多禮物。九歲那年,霍妮自覺不可能美麗出色,決心投入智力活動,於是開始不自覺地變成對哥哥們挑釁;覺得被羞辱的哥哥,經常將她反羞辱一番,讓她陷入第一次的憂鬱。

 

在霍妮的理論之中,她提出「追尋榮耀」(Search for glory)的觀念,認為對理想自我(ideal self)追求實現的驅力,是一種精神官能症的或神經質的追尋榮耀。

 

「所有為榮耀而努力的驅力,共同點就是:獲得比一般人還更多的知識、美德和權力一切驅力的目標都是『絕對的』、『無限制的』、『無止盡的』。」於是完美的需要、病態的企圖心,和拚得你死我活的勝利驅力就出來了。

 

「得完美的需求,變成了一股強大驅力,將整個人格塑造成理想化自我(idealized self)。精神官能症患者對只做一些改變是不會滿意的;沒有完全的完美是不可能接受的。他們為了完美高舉了許多『應該』(shoulds)和『不應該』(should nots)的旗幟。」霍妮將這個現象取名為「應該的專政」(tyranny of should)。

 

根據前面簡單的成長資料,可想而知:霍妮的這些原創理論,其實就是來自她自己的血淚成長經驗。

 

 

小艾的情形,可以用霍妮的「追求榮耀」和「應該專政」來理解。

 

在她的世界裡,絕對的完美是人生的基本條件。我們在一開始的會談後,她明白自己要走企業管理這一行,勢必要對外在的社會,特別是商業世界,有更多的理解。於是在我建議下開始閱讀《商業周刊》和《天下》雙周刊。

 

沒多久,她放棄了。對她而言,這些雜誌的每一篇文章都說明了一點東西但又帶出十多點她竟然不懂的「基本」背景知識。她說:「我應該要懂的,怎麼現在全都不懂?」

 

又是一個「應該」!

 

小艾這情形其實是很普遍的。

 

這些年來隨著心理知識的發達,加上資訊社會帶來的各種訊息,每個人似乎都有著應該要將自己潛能完全發揮的信念。然而,即便完全發揮了,也不是每一顆種籽都是橡實,可以長成高大的橡樹。有時,因為求完美而謹慎,夢想因而太小,不知如何讓生命有一個有意義的目標;有時卻好高騖遠,太大的夢想,太小的執行力。

 

對我們自己內在,不只是相信潛能,還要瞭解自己的潛能,包括可能的才華與限制。至於我們外在這世界的樣貌究竟如何,可能的趨勢是如何,也是我們必須理解的。

 

發揮潛能恐怕容易變成霍妮所說的「追求榮耀」,因為小孩在成長的過程中,他們只瞭解了榮耀的掌聲(理想),而不願去瞭解真實的世界,因為這瞭解可能讓他們失去榮耀的感覺。

 

 

小艾想要從事商學活動、從事企業管理,難道她不曾意識到外面有一個熱鬧而精采的社會,需要去瞭解?甚至,在她實習時,那一股衝擊的力道,仿如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一個外在世界似的。

 

人的心理防衛機轉是奧妙的。佛洛伊德在1924年談「精神官能症和精神病的現實喪失」就提到否認這個觀念。這個字在德文裡是verleugnung,是對現實存在的事物,特別是有創傷性作用的,拒絕承認它的現實存在。而英文將這字翻譯成denial或disavowal,直譯成中文是「否認」。

 

但是中文的「否認」,是明知其有卻拒絕承認。也就是說,在意識層面就知道它的存在,只是不承認而已;更不用提前意識或無意識層面。但佛洛伊德這字的意思全然沒感覺過它的存在──因為不存在,創傷也就不曾發生。因此,國內一些學者(陳傳興等人)主張應譯成「拒認」或「拒認現實」,來取代可能誤解的「否認」。

 

對小艾來說,她從小一直名列前茅,也就是處在霍妮所謂的「榮耀」狀態。她想追求、想維持這榮耀,再加上我們的父母和社會,教育小孩的態度是「先讀好書,其他以後再說」,於是在成長的過程中,雖然經常有瞥見外在社會的機會,但看到的剎那,那光芒是如此刺眼,幾乎在摧殘掉小艾原來世界的榮耀,小艾也就不自覺地用各種方法去否定這一切。

 

國中時,女同學開始討論日本偶像團體時,她立刻覺得十分不屑,認為低俗;高中女同學開始看《儂儂》,學如何打扮化妝時,她覺得她們好不上進;男同學開始瘋打球或熱舞時,她覺得「不學無術」。總之,她永遠有許多理由去貶抑這些可能打開潘朵拉盒子的活動,永遠不必去看到自己生活圈子外面的這個社會。

 

 

我坐在會談室裡,看著沮喪的小艾。

 

她發現外面的世界了,但外面的事界都是那麼遙遠。她覺得自己是被海洋包圍著,不論東南西北,三百六十度,陸地都是遙不可及的,幾乎怎麼划水都不可能的。她甚至開始懷疑這一切心理治療的幫助,暗暗責備治療師害她浪費錢白白訂了兩本雜誌。無意識裡,她想講的是治療的錢和時間全浪費了。

 

 我想起梅格潔依的那一本書《20世代你的人生是不是卡住了》,建議她可以去買來看。

 

她流露出猶豫的眼神,我便接著說:「妳可以去書店先翻翻,覺得值得再花錢。」

 

我心理想告訴小艾,過去榮耀是不可能回去了,因為她的世界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就不能改變,再也回不到過去讓她榮耀的小小而封閉狀態。然而,她要坐在原來的世界,等所有的榮耀隨著歲月和年紀而全部流失呢?還是開始拿起槳,慢慢地划?

 

我想告訴她,她會愈划愈上手的;而且,不管哪一個方向,都可以到新的陸地,新的榮耀。只是我知道,這一刻的她,還聽不進這些。我希望她下一次會談的時間依然會來,也許怒氣宣洩了,可以是面質這一切事實的好時機。

 

 

 

[張老師月刊 201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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