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情緒寄生》‧遠流出版

一九八○年代,臺灣巷弄裏,還十分流行裝潢簡易的「柑仔店」,裏面擺滿各式各樣的雜貨、零食,吸引小孩牽著大人經過時,吵著入內要買糖吃。

 

我所就讀的國小旁邊有一間柑仔店,每到放學時間,就會湧入大量的學生人潮。最受歡迎的,是柑仔店門口那一整排的零食機:米果巧克力、足球巧克力、沾滿紅色醬汁的鱈魚片……一塊錢銅板一轉,掉下來的不是課後的果腹而已,是一份身為小孩的驕傲。

 

我是家中的獨生女,母親習慣一早出門時,為我準備(她認為)營養充足,但是(對我而言)不一定美味的早餐,又因為各方面的考量與擔憂,母親完全不讓我身上帶有半點零用錢。如此一來,當同學們課間紛紛奔往學校福利社,或下課後經過柑仔店的時候,我手上便沒有任何籌碼,可以享受那份身為小孩的驕傲。

 

我自小就被父母送去上各式各樣的才藝訓練,心算、速讀、打擊樂……考試自然難不倒我,成績一好,就時常被老師指定為班長。當時,班級中與我比鄰而坐的,是一位身形瘦小、長相孱弱的女孩,我不知道老師如此安排座位的理由是什麼,只覺得自己和旁邊同學儼然是不同世界的人。

 

有趣的是,她身上倒是每天都帶著五塊、十塊不等的零用錢。

 

即使我個性再怎麼好強,每當看見鄰座女孩從合作社帶回、或放學時走進柑仔店享受「小孩的驕傲」時,我還是無法克制地將視線瞄向她,用嗅覺貪婪地吸聞著求而不可得的食物香氣。幾次被她發現了,怯生生地將手上的食物遞向我,一副擔心自己被拒絕的模樣。

 

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順道抓住她想與我為友的把柄,變本加厲地開口向她借起錢來,每天。

 

這逐漸形成我與她的祕密交友模式。當然,這些錢,我從來也沒有還過她。

 

長大懂事後,這段回憶在我心裏留下一種說不出口的恥辱感。

 

成為諮商心理師後,我對青少年和成年前期學生的偏差行為研究特別感興趣:

 

當選模範生的大學生,在一場國中同學會後,鼓動大家將其中一名女同學載到海邊,脫光她的衣服,將她丟棄在無人沙灘上。

 

全班第一名的女生,在畢業前一個月無預警地偷了班上同學的錢包,後來又被發現她在同學的飲用水中加入了洗髮精、漂白水。

 

一位師長眼中的乖孩子,原來是聯合班上同學在網路上辱罵某位同學,讓同學不敢再來學校上課的策動者。

 

一個又一個資優生逆反的故事,時常在我心頭反覆播放。好像遇見當年的自己,在一個貼滿金箔的宮殿裏,被周圍閃亮的金屬光芒給刺痛了雙眼,看不見天空的指向。剛開始,你會覺得這樣的生活無可抱怨,逐漸地,你會想要戳破那些華麗的裝飾,想要穿越眼前的阻礙,看見外面天空的湛藍。

 

光明正大地去做,像要戳破整個家庭的夢想,和父母的幻想。所以只能偷偷地反抗,用鑿壁偷光的方式,一點一滴宣洩自己,免於變成一顆不知何時會爆破的氣球。

 

幹點壞事,小小而不為人知的壞事,是青少年的逆襲。既想要被你們發現,又不敢想像如果有天被發現?

 

做壞事卻沒被抓到不是幸福,因為這種掙扎還得繼續下去,最後,小壞事沒被發現的青少年,逐漸成為愈幹愈壞的大人;逆反不成的青少年,則長成鬱鬱寡歡的大人,轉身面對自己的孩子,不願承認他們心裏也有反叛、也有憤怒。

 

叛逆是青年人的呼救,是想貼近父母的最後一道崗哨。可惜,別人不見得懂得,也不見得看得到。

 

大學畢業後,我們各自升學,或進到社會上工作。某天,一位當空姐的同學回國,約了幾位昔日同窗碰面,我和當年被捲進我小壞事裏的鄰座女孩,都在這場同學聚會的名單當中。

 

赴約前,我心裏充滿忐忑:她會出現嗎?聽到我的名字,她還會願意來嗎?這些年,她過得好嗎?

 

我知道同學會那天恰好也是女孩的生日,鼓起勇氣買了一個生日蛋糕,打算幫她慶生,心裏卻沒有把握這個蛋糕一定會等到她的主人。

 

果然,當大家都入席後,仍不見她的身影。我因為卡在過去的羞恥感,遲疑著沒敢開口詢問她的行蹤,內心的失望油然而生,卻瞥見她匆匆趕來的身影。

 

我遞出了蛋糕,心裏仍擔心她的拒絕。她卻張嘴微笑,讓我不禁懷疑她是否忘記了童年的一切?但蠟燭點起時,我覺得多年來藏在內心深處的羞恥感,也隨著蠟燭的眼淚逐漸融解:我有我的生命議題,而她有她的,我們在某個過去的時空下相遇,在相處中碰撞出彼此的生命議題。

 

老天給我們如此機會,不是要在創傷和恥辱中毀滅我們,而是要我們透過這些經驗認識自己,貼近自我的限制與掙扎,並將它們轉化成讓生命得以繼續前行的力量。

 

「好久不見,你好嗎?」我問她。

 

她對我嫣然一笑。成為社會精英的她,是那麼美麗又有力量。我感受到,童年的孱弱,同儕的忽視與嘲笑,不過是她生命中的曇花一現而已。每個時期,我們都會見識到自己與生俱來的各種模樣。

 

只有被過去牽絆著、無法向前走的人,有可能錯失這種美麗的契機。

 

有人問我,如果同學會時她沒來,我會怎麼樣?

 

我沒有答案,但我想,或許會對我產生另一番體悟,另一番自我認識?

 

這些認識是為了更貼近自己,而不是為了要給別人什麼交代。

 

[講義雜誌 許皓誼(諮商心理師) 2019.04.26]

 

 

逆反效應

藉由叛逆的行為,來抒發無法掌控自己生活的苦悶感,想要證明自己對生命仍有一定的主權。

 

精神分析大師溫尼考特(Donald W. Winnicott)談到青少年的偏差行為時,用「呼喊」的概念來形容這個現象。他認為,當我們沒能在夠好的環境中長大,便會缺乏愛與關懷的能力。在這種狀況下,我們會透過某些「小罪行」做為呼喚,期待照顧者能夠調整與我們的互動方式,所以「偏差行為」有時反而是一種代表希望的象徵。

 

倘若「小罪行」還不足以喚起照顧者夠好地照顧我們,最後一點希望沒了,就等於放棄了對世界的愛,便會做出更多壞事,想虐待周圍的人,讓他們受苦。

 

這裏所提到的「逆反效應」,主要是針對人們還對世界懷抱希望時,所做出的「小罪行」。大部分的人,會在這些行為過後,發現自己並未真正走上歪路,甚至還存活下來,於是能重新省思自己與環境的互動,決定未來的目標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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