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聯合報
隨著年歲增加,這幾年環島的方式也略微不同。我選擇走路,用最溫柔的方式前進,抵達時間雖然倍增,卻看到更多,也更從容不迫。
很多人問我:「那不是很累嗎?」
根據經驗,火車、巴士、單車……等各式環島交通工具,最累的其實是最舒適的,同一個姿勢,維持一整天,幾乎只有眼珠、手掌在動,那些迅速的交通工具,讓沿途風景稍縱即逝,不像走路,除了可以活絡筋骨,也幾乎不會錯過任何一吋風景。
我喜歡看山看海,尤其是溪流溝圳,東部還好,水面下幾乎都有黑影竄動,至於西部,那就要碰運氣了。
西部的許多溝圳並無水族,但我往往不死心的再三搜尋,就算一尾寂寥的游魚也好,通常,在那沿岸擠滿住家或工廠的水域,會發現吳郭魚的身影,這種集合兩個人姓氏的魚,生命力似乎也倍增,看牠們努力浮出水面呼吸,似乎也給與我勇氣,讓我可以繼續在空氣混濁、車輛繁多的西部公路,邁開腳步,大步前進。
吳郭魚的出現,更讓我想起童年的時光。
如今的新莊,成了新北市的副都心,房價高得嚇人。三、四十年前,那裏可是一片片水田、池塘,許多人以捕魚為生,吳郭魚多到常常把稻苗吃光,無奈的農夫,只得想辦法驅魚。那時,每年總會淹死一、兩個小孩,池塘成了兒童的禁區,放暑假前,老師會再三告誡,不可靠近,但是頑皮的我,往往禁不住魚兒的誘惑,偷偷跑去釣魚。
沒錢買釣具的我,就用竹子當釣竿,用尚未成熟的小蓮霧當浮標,跟鄰居大哥借魚線和釣鉤,到豬舍旁的農地挖蚯蚓。那裏,往往可以找到品質最好的紅蚯蚓,這種蚯蚓大小粗細剛好,容易放上彎曲的小魚鉤當餌,聽說是魚兒的最愛。
不知是紅蚯蚓的滋味實在太美,還是吳郭魚的嘴巴太貪吃?只要下竿,上下抖動一下浮標,馬上就有收穫,不過,經常會有不速之客前來打劫。
躲在岸邊的水蛇,一看到鉤子上掙扎的吳郭魚,會不顧一切游過來,有時還不只一條,怕蛇的我,往往不敢收竿,只能左右揮舞魚竿,驅趕水蛇,儘管如此,偶爾還是會釣到水蛇,這時候,只好提著釣竿去求大人幫忙解圍。
兒時,家裏負債累累,父母忙於工作無暇料理三餐,因此,常常以炸吳郭魚來果腹,吃不完的活魚,就養在魚缸。可是,水族的公寓畢竟太小,很快便客滿,我只好為魚兒四處尋覓新家,晃了一圈,本想養在浴缸,又怕被父母罵。呆立浴缸許久,看著水龍頭,靈機一動。何不養在水塔?
那時候家裏的水塔是水泥打造,從地下抽上來的水,經過一層厚厚的乾淨溪砂和木炭過濾,這就是從前土法煉鋼的濾水器,絕不含氯,可以成為魚兒的豪宅,又無需換水。
於是,每次吃不完的魚,我都放養在水塔,慢慢地魚兒愈來愈多,從此,我就不去危險的水域釣魚,想吃時,直接拿釣竿坐在水塔上釣魚,放養在水塔的吳郭魚,味道比之前好很多,而牠們的生命力也實在驚人。
沒食物吃,牠們也不會餓死,只是愈來愈瘦,最後,有些縮水成手指頭般粗細,有天,父親準備燒開水,打開水龍頭,一條瘦身有成的吳郭魚從水龍頭鑽出來,掙扎幾下,掉進了水壺,父親嚇了一跳。連忙上頂樓查看,我的祕密魚缸才被發現,最後,魚兒全被放生。
這件事,似乎象徵我童年的結束,不久之後,家裏經濟出現了變化,九歲的我,開始一個人踩著三輪車到菜市場賣菜,幫忙養豬、料理家務……忙碌的我,再也無暇釣魚,和吳郭魚也漸行漸遠,大約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不吃吳郭魚了。
國中畢業後,開始半工半讀,書雖然念得不好,父母也鮮少關心,所幸,沒有成為令人頭痛的壞小孩。退伍之後,接掌家中經濟大權,終於還清了父母近六百萬元的債務。
徒步旅行,偶爾在這些惡劣環境中,巧遇努力求生的吳郭魚,總讓我倍感親切,也間接得到鼓勵。
我在吳郭魚身上,彷彿看見兒時的自己,但我畢竟比牠們幸運多了。只要願意、只要努力,我是可以離開,到一個更好的地方,無需終生被困在一個污濁的水域。
[講義雜誌 徐正雄 2016.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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