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腳丫踩泥巴-文韻工坊

讀到學生的家事，淚眼如瀑中，想為他記下那微小卻不卑微的隱隱的，說不明的某種心情蕩漾。

他是我體育班的學生，句讀無法正確使用，第一次見面就背了〈大悲咒〉、〈往生咒〉、〈準提神咒〉，讓我聞咒心驚，思咒難解。面對這長相端正規矩，卻寫得一手如中風的字，若說字如其人，在他是無法看出端倪，若說字如其傷，我想是有十分可靠軌跡可按，只是字的美醜易辨，心痛的深廣卻難分，而他阿嬤教他的咒語能療心傷？想咒語也許是阿嬤能為他送上的最大平安，然咒語會不會也是他一生最難解的謎語？

每學期的期初會幫他「走撞」學費，問他學費缺口多少？他總說家境還好。家中無業老邁的阿公、阿嬤領老人年金，父親微薄的薪水和他自身假日打工所得，即所謂的「還好」，是他認為比別人更有能力。鼻酸在我體內「走撞」，孤獨也在他身上「走撞」十幾年。我只盼望，因我淺淺關心，他能一嘗被世界溫柔對待的滋味。

在他跳蚤亂跳、蟑螂亂飛的字裏行間，字如颱風後的漂流木，句讀如大江大河，只見一句號沒有逗點的文章，我還是給他一百分。真感情嗎？給一百分還嫌少，辨字對老朽不難，但辨心卻還有待虛壹而靜。題為「告別」的文章，下文是學生告別母親的白描。

媽媽是什麼？很多人的感覺就是媽媽啊，不然還能是什麼？有些人認為媽媽是個在家做家事，出外買菜回家填飽家裏所有人的肚子的人，媽媽給人的感覺有太多種了，多到數也數不清。

從小我媽就是個標準的臺灣老媽，出門買菜、跟鄰居聊天、把我跟別的小孩比較……等，讓我有時不禁會想脫離她的魔爪。有一夜，睡夢中聽到爸媽在吵架，雖然人說「夫妻床頭吵床尾和」，可是我在那個晚上感到有點苗頭不對，突然地，媽媽走進我的房間抱著我說：「要好好照顧自己……」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當時還小的我一點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這樣看著媽媽離開眼前、離開窗外，耳邊傳來了機車的聲音，逐漸遠去。

隔天我放學回家，打開門，家裏沒半點聲音，廚房也沒人，我就等啊等，等到晚上爸爸回家了，媽媽還是沒出現，我跟爸爸說：「媽媽呢？」爸回我一句：「以後都不會出現了。」當時年幼的我當場哭了出來，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爸爸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送我去奶奶家，奶奶一邊安撫我，一邊餵我吃飯說：「你媽不會回來了，以後就住阿嬤家吧。」剛開始，我不能接受沒有媽媽的日子，可是一日復一日，媽媽還是沒有回來，我……選擇放下，接受阿嬤、阿公的照顧，雖然說是兩老，但畢竟是照顧過小孩的人，知道要怎麼教養孩子，日子慢慢過去，爺爺、奶奶對我很好，我突然覺得隔代教養其實也不錯。有一天，奶奶跟我講：「要不要去外婆那邊找找看？或許媽媽就在那裏。」

這句話讓我有了一點動力，一看時間有空，訂了車票就出發了，在火車上，心情有點緊張，想著等一下見到媽媽要說些什麼？臉上要寫著什麼樣的表情？心情要如何整裝……不斷地忐忑。到站後，搭了公車到外婆家，開門的是外婆，我問：「媽媽呢？」外婆說：「她都沒回家。」我很遺憾，撲空了，只是我跟著外婆聊聊走走時，才知道外婆也是隔了好一陣子才曉得媽媽離家出走，我想外婆心中也滿不捨的吧。想想一個人就這樣突然離開，任誰都有心中被抽走一塊東西的感覺。

我向外婆道別後，離開了臺中，心想：「媽媽到底在哪裏？」或許在某一個城市有了新的生活，或許也跟我一樣想念對方，卻因為某種原因而選擇不見面、不聯繫，在偌大的城市中，我看著天空想著：「媽，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呢？」

固定時節，告別就會伸手招搖，小學畢業，會向老師和同學告別；跨年倒數後高喊Happy New Year，我們告別去年。只是我的學生還未長大，就得告別（或被告別）母親，一個人在體育裡班闖蕩。若有機會對他母親說Good Bye，轉身後世界會向他說聲Hello？他會不會永遠留著那二分之一的位置，等著他生命中的二分之一？陪伴對他而言，就是幸福，即使相處如戰事難解，想起陪伴，會不會就煙消雲散？如果彼此是生命中該出現的人，此生就註定不會離開彼此，只是告別後，兩造要處理的是自己的事，已少有火花在關係上起起落落。

然而，孩子不禁要問：「母親，你一定不知道，當你轉身離去，親手關起熟悉的愛的那扇門，留下迷途的我，在濃如暗夜回憶，盼不到黎明的光，成了一段永恆的回不去的曾經。」

曾經是生命中相約的人，深於同船共枕的緣，在一團羊水翻滾游淌，在一條臍帶繫上比鵲橋更堅實的情愛，在細細揣我入懷的雙臂，有朝一日相遇，即使你捧上的是一杯天崩地裂，我也要以天地中最敬謹的心，一飲而盡。你給我的這一彎清泉，已經入海，便成了永恆，再相會，我會一直陪著你，只是我還有機會嗎？

迎你，在一彎清泉的深處。

後記：體育班孩子的家中社經地位常可用老弱殘兵形容，單親的外配有之、家中弟妹已婚的有之，不明不白來到世界不知責任的父母亦有之。身為老師的我，能做的或許微弱，卻是堅強著。願我能保有愛，願我這愛能如《佛經》中的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

[講義雜誌 2016.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