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有事提早離開,才走了幾步而已,忽然雷聲大作,旋即下起傾盆大雨。我杵在雨中一會,決定折返。

 

曾經看過一部描寫盲人的電影,主角在大雨中躲進亭子,聆聽著雨聲的節奏與旋律,感受世界片刻的寧靜與美好。然而我所了解的盲人世界,鋪天蓋地的雨聲影響他們的聽音辨位,絕對不是受歡迎的天氣。

 

我在辦公室樓下巧遇志工文菊。幾年前,我那要走三站距離去搭車的同事在十字路口認識了這位家庭主婦。

 

「你每天都要走這麼遠的路喔?」「對。」

 

「都在這個時候嗎?」「差不多。」

 

她好像有了想法,「我有空,可以陪你。」我視這份溫馨接送為視障單位美麗的風景之一。

 

後來捷運開通,不必走遠路,文菊便將服務擴及其他視障朋友,只要搭捷運者,統統帶著一起走。

 

我選擇陪同俊宏是因為他搭公車。

 

俊宏在我兼職的協會擔任教科書點譯,他因早產先天失明,沒見過世面,連談個戀愛都被我們譏笑是盲目的愛情。但他個性開朗,行動自如,撇除外觀,你不會知道他「目中無人」。

 

一出電梯,他便跟大樓管理員打招呼:「爺爺,掰掰。」左轉聞到麵香的攤子又喊:「阿伯,你好。」阿伯回道:「下班囉。」臺灣是個非常有人情味的地方,儘管他們從沒停下腳步了解彼此,但那不曾間斷的問候,竟也成為座標。

 

這時雨停了,街道濕滑,我們小心翼翼地邊走邊聊。

 

步入騎樓時俊宏說,當他聽到打手杖的聲音從牆壁反彈,表示旁邊有建築物;再走幾分鐘,感覺周圍開闊了,「應該到了大馬路。」

 

他仔細地在轉彎處找到一根大柱子,用腳踩踏地板,確認與大馬路的接縫處呈凹陷狀,再以此為基準往旁跨出兩步,「這就是斑馬線。」

 

我大開眼界。手杖是眼睛的延伸,他靠此蒐集資訊所建構的藍圖,的確是真實世界的大部分。

 

終於,我們來到十字路口,我問:「你怎麼判斷紅綠燈?」

 

「你看,現在車子在我正前方開過去,表示紅燈。」沒錯。一分鐘後,跟我們同方向的車啟動,他說,「當車子行駛的方向跟我們平行,表示綠燈,我們可以走了。」視覺被剝奪後,聽覺變敏銳的事實,我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證。

 

這時,俊宏的手杖打到一個「斜坡」,他悠悠地說,「公車站牌到了。」

 

我輕輕發出驚歎,非常佩服他的勇氣。他必須勤於探險又懂得防守,才能走到這裏;那要經過多少的挫折才能腳步輕盈?

 

俊宏聊起舊事,他說以前非常恐懼「外面」的世界。那時他剛離開啟明學校的羽翼,在大學校園常迷路,某個假期結束甚至不想返校。

 

有一次他跟一個全盲的老師等車,這位前輩氣定神閒地問:「有沒有人可以幫我看公車?」聲音剛落,馬上有人上前協助。頓時他覺得好震撼,原來恐懼才是靈魂的枷鎖,從此便積極學習走路。

 

我認識很多盲人以逃避來擺脫恐懼,而俊宏則選擇融入人群。早到的他總會問:「我要去買早餐,你們要吃什麼?」

 

我拉拉他的衣角,摀著嘴小聲地說:「你買自己的就好,他們會自行想辦法。」但他回我:「舉手之勞而已,找個路、拎個餐,有什麼困難的?」

 

其實,我們的辦公室位在房舍櫛比、街巷縱橫密布的鬧區,從這裏走出去買早餐,光靠手杖並不容易。他得解讀路上隱藏的密碼,化為線索,才能精準地抵達目的地。

 

早餐店充斥著紛擾與雜亂,他冷靜地搜尋聲音,面向老闆—誰的蛋餅要加辣、誰的紅茶要去冰、誰的三明治不要番茄……所有事項都井然有序地一一說出來,沒有差池。

 

俊宏覺得不需要把自己看得太特別,盲人也可以服務明眼人。某日中午,他又自告奮勇幫我們買咖啡,他本以為光聞味道就知道位置,然而「飄」香的咖啡綿延好幾公尺,他愣在走廊舉棋不定。我袖手旁觀,笑說要出糗了。沒想到他竟伸手一間間觸摸,猜想咖啡店應是木質門把,大膽地推開,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撲鼻而來……

 

當俊宏喜孜孜地完成任務時,我靜靜地凝視他那凹陷的雙眼。也許,他只是眼睛閉起來而已,其他感官都張開了。這強過許多只是張開眼睛,其他器官都關閉的人。

 

這是我喜歡跟俊宏一起走路的原因。不管事下雨或天晴,他總能「腳踏實地」地穿梭在這城市,為我帶來無窮的樂趣與啟發。

 

[講義雜誌 陳芸英 2016.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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