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老了,大概快一百歲了,一個人不是皇帝,卻活那麼久,這簡直自取其辱。當爺爺瞇著眼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時,落在身上的陽光就帶了點混沌的意味,此刻畫它在一張紙上,便是一滴生鏽的水珠,或一塊暗黃的斑點。太陽和爺爺一起變老了。
忽然,爺爺問我:「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我微張著眼,看了看太陽,連連搖頭:「不,比起太陽,您活得一點也不久……。」爺爺忙說:「當真?」我說:「那還有假?」這麼一來,爺爺就笑了,爺爺一笑,牙床上僅剩的兩顆大黃牙,就暴露無遺,陽光照不到他嘴裡,那些牙齒在好好的時候,也沒有被陽光照耀過,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
在死亡這件事上,爺爺的態度太不認真了。有一次,他摔了一跤,跌斷了股骨,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哭哭啼啼地對奶奶說:「我快要死了,趕緊去把孩子們叫來見最後一面。」
我奶奶也是經久考驗的人,根本不信他的話,相反還頂撞他:「你好吃好喝在床上躺著吧,等真的死了自然會有人來把你抬出去,不抬也不行啊,太臭了。」奶奶邊說這話,邊裝模作樣皺起了眉,似乎那屍臭味正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在她的鼻子底下直打轉。
爺爺繼續使用苦肉計,動不動就哼哼唧唧,奶奶除了一日三餐,別的從不搭理他。他躺在床上大罵,說自己昨天還有翅膀,怎麼今天就沒了呢。或者埋怨被牆壓得喘不過氣來,哎喲哎喲,像個女人般哭哭啼啼。如此過了三個月,爺爺拄著拐杖能在村街上行走自如了。奶奶看他悠哉悠哉的樣子,問他:「怎麼還沒死啊?」爺爺嘿嘿嘿地笑著,不怒也不惱:「要我死嘛,沒那麼容易啊。」
還有一次,爺爺從外面回到家,突然一臉悲傷地躺到了床上,奶奶叫他起來吃飯,他兩眼一閉,說:「我要死了。」奶奶說:「拜託你吃完飯再死吧。」爺爺說:「死都要死了,還吃什麼飯啊。」奶奶就不管他了,稀里嘩啦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看見爺爺還躺在那裡,有點大義凜然的味道,才發覺事情有點蹊蹺。她自己也不多問,叫來我大姑。
大姑來的時候,爺爺側著身躺在床上哭。我大姑比我奶奶脾氣好得多了:「爸,你這是怎麼了呢?趕緊起來吃飯吧!」爺爺忽然老淚縱橫:「我就要死了,一個要死的人,他怎麼吃得下去啊。」
我大姑一怔,忙說:「好好的,怎麼說起這些話?」爺爺起先不肯說,而且一說就哭,根本無法說清楚,大姑費了很大勁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原來,爺爺在村口遇見一個穿皮鞋,挎背包的男人,那個男人看見我爺爺在垂頭喪氣地鋤地,就上前與他搭訕,問他去哪裡哪裡的路怎麼走?爺爺用手胡亂一指,說,一直往前走。根本就沒理他的意思。那人見狀,吞吞吐吐地說:「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爺爺一怔,那人壓低了嗓音說:「這位大叔您印堂發黑,很快就有麻煩上門了。」爺爺沒好氣地說:「你哪裡看出我印堂發黑,你才發黑呢。」那人若無其事地走了,臨走時不忘丟下一句:「不相信就算了……。」爺爺這才有些急了,想叫住那人,又擱不下這個臉,急得直掉淚,回家一照鏡子,果然整張臉像是描了炭筆,一片黑焦焦。大姑聽說這事,忙安慰道:「原來是這事,那還不簡單,我去找那人來問問不就結了。」爺爺一聽,不哭了,嘆了口氣說:「哪有那麼容易啊,這既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來歷的……。」
大姑說:「你先吃飯,吃完飯長力氣了,我們一起去找。」沒想到爺爺反而哭得更凶了:「我不去找,我不去找……要找你們自己去。」大姑哭笑不得:「好好,我們去找,那你快起來吃飯吧。」爺爺壓低嗓音對我大姑說:「我不能去吃飯,我一吃了飯,你們就不去找了,我不上這個當。」大姑沒辦法,回頭尋我奶奶,奶奶早就躲出去了。
大姑問:「真的不吃了?」爺爺說:「真不吃了。」大姑嘆了口氣說:「好吧。」大姑走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去找那個騙子,總之,過了幾天,爺爺看自己還沒死,就偷偷摸摸地起來吃飯了。
奶奶看到爺爺狼吞虎嚥的樣子,毫不客氣地說:「你不是死了麼?死人怎麼還要吃飯呀?」
爺爺支支吾吾說不上來,過了很久,才梗著脖子,冒出一句:「我這不是還沒死麼?」
村裡有些人睡著睡著就沒了。有些人洗洗衣服就栽倒在河埠頭。也有得病的,臉漸漸黑了,是疼死的。死亡到底是怎麼來的?它就像影子似的,不聲不響地跟過來,一會兒帶走這個人,一會兒那個人沒了。除了意外,很多死亡肯定是從體內出發的吧?它是疾病麼?還僅僅是血液的流動,或意識的堵塞?
爺爺沒想那麼多,或許他想了,但他也說不出這些。他只覺得跟了他多年的身體,越來越不聽他的話了。如果有一天,那個身體什麼也動不了,他也不會感到奇怪,似乎那是遲早的事,可是這和死亡有什麼關係呀?一旦他把身體的不能動彈與死亡聯繫在一起,他就有些不知所措,明明那個身體的事與自己無關,可只要它不能動了,那他就是死了。怎麼能這樣呀?爺爺感到很氣憤,也很無奈。
有一天,爺爺瞇著眼睛想著想著,忽然想到身體的事了,他就一陣戰慄。怎麼才能知道那個身體的處境呢?從外面看什麼也看不出來,在它的裡面呢?在那個黑漆漆的世界裡,它們都還好麼?這麼多年了,對那個世界,他一無所知。
說來奇怪,那年冬天,爺爺全身皮膚忽然出現了嚴重的裂縫,起先是漫不經心的細瓷紋,起了泡,有皸裂的細節,以為是乾燥季節特有的徵象,不想那瓷紋樣的縫隙一日日增大,首先是從手足開始,然後再慢慢蔓延至四肢、軀幹,到最後,全身所有的皮膚都出現了輕輕一剝就能撕開的現象,爺爺每天都要撕扯身上碎裂的老皮,他是個急性子,常扯得血肉模糊,明明有些皮還未到達撕開的程度嘛,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上了。我搶著幫爺爺撕皮,就像給新土豆剝衣,這種感覺真好。
在這件事情上,爺爺可不喜歡我幫忙。他要慢慢地一點點在太陽底下給自己更換新衣般,一層層地剝開自己,好奇地打量著新出現的一層,那通常是更嫩、更粉的另一層,有跳動的毛細血管,藍色的地圖樣瀰漫的經絡,還可以湧出血來,只需拿針來輕盈地一挑。看著爺爺那褪毛雞一樣的嫩肉,我常有這樣的念頭閃現。
爺爺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身上有哪些地方可以撕掉了,每發現一處,他就驚喜地大叫。我不知道,爺爺要撕開這些皮膚的目的何在,他是不是想要打開自己的身體,看看那些工作了一輩子的器官都長什麼樣?說實話,我對自己的身體也很好奇,為什麼跌跤的時候,有時候是流出血來的,有時候卻是烏青。後來,他們告訴我,烏青不是不流血,而是血流在裡面出不來。既然流的都是血,為什麼看上去卻不同?就像我很想知道,為什麼天空有時是藍的,有時是灰的,更多的時候卻是不灰不藍的?難道天色只是宇宙透明的皮膚,那它的身體裡到底藏著什麼?
爺爺很想知道,那些白飯進了嘴巴,怎麼就變成黃燦燦、臭烘烘的糞便排出了體外,它們又多麼寶貴,被運到莊稼裡地,營養著蔬菜瓜果,那些蔬菜瓜果又通過人嘴,進入那個黑暗的人體的洞穴裡,進行著化學分解,好的存留,壞的排泄,如此循環往復,一個人的身體就會慢慢地變老,變遲鈍,走下坡路,直到自己也不認識自己。
爺爺當然很想認識自己,他想認識住在自己身體裡的那個神靈。爺爺相信每個人的身體裡都住著一個神靈,這開裂的皮膚或許是個預兆,難道神靈要顯形了?
還是奶奶英明,她手持梭子擲向爺爺:「什麼神靈顯形,你是毒氣太重了!而且,你又不是蛇怎麼能蛻那麼多皮?」說完,奶奶察看了自己的手掌,那裡好好的。她一臉茫然。
奶奶請人把爺爺的手反綁著,把他的衣物脫個精光,在他全身上下塗滿軟膏,那像鼻涕一樣微黃的膠狀物黏附在爺爺身體的表面,就像打了一層蠟釉,閃爍著瑩亮的色澤。這讓爺爺看起來像一個長成絲瓜樣的變異的南瓜。塗滿軟膏的爺爺一臉痛苦,似乎那些黏稠的膠質樣的東西,把他的神靈之路給堵死了。
爺爺哭哭啼啼地向奶奶求饒:「把我放了吧,我再也不剝自己的皮了。」奶奶笑了,說:「狗改不了吃屎,等你的皮不能剝了,再放了你。」
奶奶給爺爺餵飯,爺爺把一口飯噴在奶奶臉上,奶奶氣得把整碗飯扣在地上餵了狗。她氣呼呼地走了,撂下一句話:「如果我再給你餵飯,我要拗斷一顆牙給你看!」發了毒誓的奶奶一陣風似的跑了。餓了好幾天的爺爺已經不知道什麼是飢餓了。到最後,他只喝水,不吃飯。爺爺越來越瘦,皮下組織越來越薄,經絡分明,血管依稀,隱隱可見裡面的臟器,特別是那顆拳頭大小的心臟,它比往常跳得更歡了。爺爺讓自己的手掌貼近那裡,他要讓它在自己的掌握之下跳動,就好像自己的生命能完全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在奶奶的干擾下,爺爺那裂紋一樣的皮膚終於完全封死了,不再有縫隙,連風也吹不進去,慢慢地,它們變得和從前一樣了,甚至更為密實了。他怎麼揉搓,怎麼剝弄都不行了,一絲間隙都沒有留下,就像一個沒有門窗的房子,本來還有牆壁間的縫隙,現在連這些間隙也沒了,徹底地消失了。爺爺覺得自己的身體就成了那個黑漆漆的房子,是個牢房,那些臟器就是暗無天日的犯人。這讓他感到彆扭。只要他一躺下來,就會出現幻覺,好似那些臟器在喊叫,弄疼我了,弄疼我了。那叫聲在耳邊嗡嗡嗡地響著,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會兒打開窗戶,一會兒拿著錘子東敲敲西捶捶,他的睡眠越來越糟,錘不離手,嘰哩咕嚕。有一次,奶奶起來夜尿,看見一個人影站在窗前,她嚇了一跳,大喝一聲:「誰?」爺爺回過頭來,舉著錘子向她走去。奶奶嚇得拔腳就跑,一邊跑,一邊喊:「我的媽呀……快來人哪……」
奶奶深怕爺爺會捶打自己。那些錘子啊、鐵棒啊什麼的,總是很容易找到。有一天,爺爺不知從哪裡找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鋸子。鋸子的樣子有點可怖,那齒痕已經被鏽痕填滿了,粉末一樣的鐵鏽黃一點點蘇醒過來,在爺爺把它拿到陽光下時,它似乎被驚醒了,帶著惱怒,又有不知該如何的茫然。
爺爺說:「給我一段木頭。」他好像在對空氣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去柴房裡抱出那根樟木,木頭的一端已經腐爛了,另一端卻還新鮮,一些樹的汁液在汩汩地冒出。爺爺髮上綴著蛛網,白乎乎的,有些可笑。
他一刻也離不開太陽,太陽走到哪裡,他就追到哪裡。他抱著那根樟木,滿院子地追趕太陽。那樟木很沉,被去了皮,裸露著,在陽光中,像一截亮閃閃的骨頭。誰也不知道,他要拿那根木頭派什麼用場,一開始他只是抱著它,他怕冷似的抱著它,似乎那是他的另一個身體。
當陽光長足而安靜地灑落在院子裡時,爺爺就拿出鋸子在那根木頭上裝模作樣地拉來拉去,那些生鏽的鋸齒如大提琴靈活而倨傲的弦。
一開始,它們只停留在木頭表面,它們擦破了木頭的一點點皮,發出悲愴的嗚嗚聲,再也捨不得深入下去……這是爺爺的意願,還是鋸子的?鋸子顯然想要鋸斷那根木頭,而爺爺卻顯得模稜兩可,他的動作有些遲疑,鋸著鋸著,就停下了,丟開它,坐下來發呆。過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抖擻著精神上來了,繼續剛才的拉鋸戰。
成了段狀的木頭還是橫陳在院子裡,他要拿它們來做什麼?是像往常那樣扔進爐火裡燒成灰燼,還是製出一兩樣家具來?我記得爺爺曾給我做過一個書架,那書架可真醜,四根木段,兩橫兩豎,硬生生組合在一起,連樹皮也未褪乾淨,摸上去還扎手。連做最簡單的凳子,那凳腳還立不牢,一不留神坐了上去,肯定要仰面跌跤。
有一天,院子裡沉寂了很久的拉鋸聲又響起來了。爺爺找來了更多的木頭,它們是杉木、柳木和松木,那些木頭真好呀,粗壯,結實,充滿了暴力過後的寧靜。爺爺打量著它們,好似打量著一生未竟的事業。
爺爺找來了更多的工具,什麼鑿子呀、鉋子呀、墨斗呀、木銼呀,滿滿放了一地。他不滿足於這些,還在屋子裡尋尋覓覓。爺爺終於開工了。誰也猜不透他要做一樣什麼東西出來。他一會兒做出裁縫給人做衣服的架式,讓那些木段規規矩矩地躺在地上,等候他的靈光一閃。他磨磨蹭蹭地擺弄它們,最先拼出的竟是一個北斗七星的形狀。馬上他又把北斗星變成一張回形的床。他東看看西瞧瞧,忽然又不滿了,把床給「拆」了,讓那些木頭重新變得孤單。
爺爺開始使用鉋子。他略略俯下身,圍著木料推趕著什麼,他的樣子有些嚴肅,又滑稽的很。他似乎在對木料施法,他的鉋子念念有詞,很快它們就變得光滑,紋理乾淨,宛如新生。爺爺顯然不知道他要拿這些木料幹什麼。鉋子所經之處,刨花像波浪一樣翻捲著,墜落在地,宛如木頭美妙的魂靈。
奶奶也在偷偷地觀察爺爺的舉動。有一天,她在看過爺爺的工作後,驚喜地對我說:「你看著吧,他馬上就要幫我變出一張木頭桌子來。」我撇撇嘴,什麼也沒說,心想,誰知道呢。在這件事情上,奶奶表現出足夠的耐心。她甚至覺得奇蹟馬上就要發生了,既然已經等了一輩子,她不在乎再多等一會兒。
有一次,吃早飯時,奶奶實在忍不住了,用筷子敲著瓷碗,念念叨叨:「老頭子,這張桌子就像你一樣,快要散架啦。」爺爺站起身,對奶奶的話置若罔聞。
他像往常那樣返回工作現場,一看到那些橫七豎八的木料,馬上恭恭敬敬地蹲下來,用乾枯的手指,撫弄著它們。那些木頭在得到這個乾瘦、微涼手掌的撫慰後,漸漸安靜下來。爺爺激動得一陣乾咳。
全家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何把一根根木頭,變成它最終的樣子。我以為爺爺會做一扇窗,這個想法沒有任何依據,簡直可笑。要一扇多餘的窗戶來幹什麼?可我就是以期待一扇窗的心情來關注爺爺的工作進展。如果多了一扇窗,我們家的很多事情就會大變樣。或許,爸爸就不會老是出去賭博,我媽就不會和他吵架,我奶奶也不會半夜三更起來罵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爺爺在木料前敲敲打打,每天都會出現新情況,每當我以為他最終完工的是一扇窗戶時,他隨之添加的細節,就會打破我的妄想。
奶奶也在留意爺爺工作的進程,她經常躲在門後面偷看。她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爺爺的工作檯。那些木頭已經變得無比光滑了,似乎經過了無數眼神的撫摸。爺爺用所有的力量使這些陳年的木頭散發出聖潔的氣息。它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正在等待著爺爺或者說是命運最後的裁定,是讓它們成為桌子的一條腿還是窗戶的框架,或是某樣神聖物質的組成部分。
隨著最後時刻的來臨,爺爺越發鎮定自若,他花在木料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白天的時候,他一刻也不離開它們,似乎他不能確定在離開的時候,它們會發生什麼改變,他對它們的存在越來越不放心。
那一天終於來到了,當爺爺把最後一個榫頭釘進木料內部時,我們看見一個長方體,底部有凹槽,兩頭削尖的物體赫然立在院子的泥地上,它看上去分明像一艘船,它就是一艘船,它是多麼笨拙,多麼害羞地立在那沒有水的地方。它對自己的處境充滿了無奈又抱歉之情。
不僅奶奶,連我也驚呆了,都忘了自己的私欲,對那艘船發出由衷的讚嘆。似乎這才是我們真正盼望的東西。我還從沒有目睹過一艘船的誕生。整個過程是如此激動人心。
現在,爺爺正在給船身塗抹桐油,他手中的刷子不厭其煩地進入船體的每一處縫隙,每刷一次,那艘船就亮一下,最後它擁有了黃金般耀眼的金黃色,通體散發出大地成熟的氣息。它簡直要飛了起來。那些木料在桐油的幫助下,再次擺脫了時光在它身上的掩覆,與生俱來的黯淡已經像光陰一樣隱匿了。
爺爺充滿了驚奇,似乎他也不能確定自己要做的原來是一艘船,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是一艘船,一艘古老的可以在水上行走的小木船。
等著桐油曬乾的日子,爺爺無事可做,這艘塗滿桐油的船把他拒斥在外。他再也無法對它施加影響。我和奶奶對著那艘船指指點點。奶奶說,用它來放稻穀不錯。過一會兒,她又說,或許還可以用來醃製鹹菜。我則想躲在裡面睡覺,有太陽的日子,又沒有風,肯定很舒服。我們都不知道爺爺要拿這艘船派什麼用場,在我們村莊,早就沒有人坐船出門了。
桐油一天天乾盡,那院子中央立著的物什,逐日接近水中運載物的體態。我能想像它被水的浮力所舉時,那一往無前、晃晃悠悠的樣子,可是這世上哪條河才是它的歸宿?
這一天終於來了。爺爺愉快地對我說:「來,我們一起把它放到河裡去吧。」奶奶在一邊吃驚地看著我們,都忘了說話。
我們祖孫倆抬著木船,去尋找河流。我知道村子前面有一條小河,不久前我還去過那裡,現在,我們要尋找的就是這樣一條河。
可眼前的景象讓我們大吃一驚。河水馬上就要乾了,只有東一個西一個的小水坑,像世界毀滅前最後的徵象,幾條小魚在水坑裡跳啊跳,一不小心就會跳進旁邊的淤泥裡,掙扎著死去或重新跳回水坑。
我哭著對爺爺說:「那些水呢,它們怎麼不見了?」爺爺顯然沒有聽見我的話,他還沒來得及對此作出反應。他托著船的手懸置在半空,他的嘴巴微張著,那陽光照在他的嘴角,金燦燦的。
我們把船放在河岸邊,爺爺沉思了片刻,忽然對我揮了揮手,揮完手後,他立刻蹲下身,抬起那船頭,簡直是拖著它走進了那條荒涼的河床裡。就這樣,我們一前一後踏進河床,我的腳陷進淤泥裡,然後又拔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爺爺身後。我像被一樣神祕的事物操縱著停不下來。我們抬著那艘船,力氣耗盡也沒有找到一條滿滿當當的河。我們在離村莊很遠的河流上游的沙灘上坐了下來。那條乾乾的船就停靠在我們的身邊。當我再次打量它時,忽然覺得它已陳舊不堪,似乎經過了若干年的水中行走,並且對自己的命運已經厭倦。
我們全家很快就把那艘船忘記了。它成了容納雜物和灰塵的器皿。爺爺越來越老,在茅廁上一蹲就是半天,我們以為他掉了進去,過去一看,他正坐在那裡打盹呢。我們以為爺爺再也不會製作什麼木器了,哪怕一條站不穩的凳子,他都做不出來了。那艘閒置的木船或許是他留給我們最後的禮物,而這樣的禮物除了占地方,一點用處也沒有。
有一次,我們全家去鄰鎮親戚家喝喜酒,要過一夜,奶奶給爺爺留了飯菜,叫他熱著吃。可是當我們回來的時候,爺爺還躺在床上,屋子裡還是出門時的場景。爺爺居然什麼也沒吃。他好不容易才睜開眼睛,眼角處的眼屎妨礙他進一步打量這個世界,他背對著我們,嘀咕了一句,現在幾點啦?這聲音不像是他的,好像有另外的活物住進他身體裡,在替他發聲。
誰也想不到,爺爺竟然重操舊業了。他拖著虛無而搖晃的身體,把那個廢棄的木船搬到黑咕隆咚的房間裡,他坐在木船裡東看看西瞧瞧,他的眼神有些慌張,遲遲不能決定該幹點什麼。家裡人早已習慣爺爺神神叨叨的舉止,誰也不去理他,也沒人和他說話,只要他上廁所的時間不要太長,每天按時吃飯,我們都心滿意足了。可是那天清晨,當我看見爺爺把整個身體都貼在船艙底部時,我的眼角忽然有點潮潤。我假裝沒看見,就推門出去了。
這回誰也不知道爺爺要把它改編成什麼,這種兩頭翹起,底下空空,腹部凹陷,有儲物欲望的木器,除了適合在水上行走,我真想像不出它還能在地面上前進。我認為這不過是爺爺的另一樣惡作劇罷了。難道他要造一架飛機出來?一艘會飛的船?
我們全家觀戲似的期待一艘飛船的誕生,與此同時,我們發現爺爺在製造木器方面,有無窮的聰明才智。如果真的成形了,他總不能讓我帶著飛船試飛吧,這可太好玩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爺爺更加投入,手藝也大有長進,不知是不是因為經驗積累的結果,總之,他對擺弄鉋子啊、墨斗啊、木銼啊之類逐漸有了自己的心得。他一樣一樣有條不紊地添加新木料,把它們削弄成他想要的模樣,一點也沒有反悔的意思。他越來越進入狀態,在黑咕隆咚的房間裡啟燈,暈黃的燈光照在木器上,陰影處似乎活動著無數隻手,它們一起來幫助他完成這件浩大的工程。陳年木料的清香充盈著房間,它們一定是從爺爺年邁的身體裡瀰散出來。
那一天終於來了。當我們把那件木器從房間抬到院子裡的時候,我久不習慣光亮的眼睛忽然一陣眩暈。我看到爺爺高高興興地圍繞在木器周圍,東摸摸,西瞅瞅,還拍得那樣東西叮咚響。他孩子似的手腳舞動起來。我一點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不是飛船呀,因為沒有翅膀。正當我疑惑萬分之時,爺爺忽然跨出右腿,一腳踏進那件木器的腹部,旋即左腿跟上,穩穩當當地躺了進去,不大也不小。天哪,我嚇了一跳,這不是棺材麼?這件木器的確就是棺材,它雖然看上去怪了些,可是作為一件棺材,它已經夠標準的了。
從此之後,爺爺再也沒有從那件木器裡爬出來。誰也不知道,他要在那裡躺上多久,才能活著出來見我們。或許,再也沒有這樣一天了。因為誰也說不準,等他出來的那一天,我們還在不在這個人世。
(本文為「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作品)
得獎感言
感謝聯合文學,把如此重要的獎項頒給一個默默的新手。對於小說寫作,我只是新手,或許都還沒有準備好。現在,我更願意這樣想,任何獎項的意義可能真的是可以延伸開去的,她是鞭策,更是溫暖。她讓我們知道,在漫漫的人生之路上,在荊棘和荒漠的深處,還藏有火焰和花朵。
在人生的某個時期,我們以為河水永遠不會枯竭,死亡永遠不會來臨,當這一切終將到來之時,我們該如何抉擇?〈木器〉中的「爺爺」從擔憂、恐懼「死亡」,到自覺地選擇歸屬,從容地赴死,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尊嚴。
儘管在現實生活中,眾生營營苟苟地活著,再苟苟營營地死去,毫無信念,毫無意義。文學的意義恰存在於這縫隙裡,在這殘忍的詩意中。作為人性深處一名執拗的挖掘工,我們最終所要寫下的東西,不是故事裡的歡娛或悲愁,而是靈魂深處的顫慄。那裡有鮮血、真相,無盡的美與荒誕。
回顧短暫的文學創作之路,我越來越覺得虛構的重要性。我將把生活中那些美妙的、不可思議的,真正重要的東西,都寫入小說中,虛構將參與我的人生,最終也將改變我的人生。
謝謝大家。
[聯合文學 草白 2011.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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