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記得發生在國二的那件事。
某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沒有帶傘的我立刻打公用電話請母親來接,由於雨勢太大,母親的聲音顯得斷斷續續,不甚清楚,只記得最後她說:「你等我,我去接。」彼時陪在我身旁的是友伴雲,大家總以為我們是形影不離的好友,但我心知肚明我懼於她的威勢,通常出主意的都是她,我也顯得十分配合。
望著驚人的雨幕,我開始擔心母親是否真會來接,因為已過了二十分鐘,仍不見母親身影,而我家到學校不過五分鐘的路程。雨勢以一種傾盡全力的意志,狠狠擲落在校園的每一角,蔣公銅像、鳳凰木、警衛室,一切都淹沒在濛濛煙雨中。雲似乎看穿我心事,提議要載我回家,她指的是她的淑女車,平常用來放書包的後座可以暫時讓給我坐,「雨衣很大,你就躲在我身後,沒問題的。」
「可是,」在她面前我總顯猶疑、怯懦,正是這點常惹她不快。「我已經跟媽媽說了。」聽我這麼解釋她更沒好氣,甚至翻了白眼:「我保證你媽現在一定是講電話講到忘記,跟我媽一樣。」
當她說完,腦海不禁浮現母親平常講電話的模樣:她習慣一手抓握聽筒,另一手在紙上塗鴉(最後這些紀錄全都在歲末大掃除進了垃圾桶),講到興頭時,眼睛往往瞇成一條線,眼角紋路畢現,好幾次我肚子餓了想吃飯,在旁喊她,講得不亦樂乎的她彷彿充耳未聞。一定是我掛上電話後,誰誰誰又打來三姑六婆一番,我媽鐵定是講電話而把我忘了。
想及此,內心不免一陣悽楚,於是答應了雲的要求。坐在後座,上半身被黃色雨衣罩住,雨猛烈地擊打在雨衣上,沙沙沙,沙沙沙。躲在雨衣裏的我完全看不見外面,低頭,從縫隙間瞥見我的書包、藍色制服裙、白襪、運動鞋全都濕了,我覺得冷、沮喪。但真正令我難過的並不是下半身濕透,也不是放在書包裏、剛買的翻譯小說全泡在雨水裏的事實,而是,被某種深深的孤單所包圍:像是被遺棄了。母親一定忘了。她絲毫不在乎我在冷雨中等她,不在乎這被淋得濕透、蜷縮的身體,還有這顆心。
她不在乎。
一到家,我像個雨人般,狼狽地步入客廳,興師問罪的模樣。
父親一見到我,驚訝地問:「沒看見你媽?」
我搖搖頭,眼神中想必有偽裝起來的冷漠。
「她不是在電話裏說,店裏正忙,請你等一會兒?忙完後她立刻去接?」
我啞口無言,完全沒聽到這段話。
原來,母親忙完之後,隨即抓著兩頂安全帽,匆匆披上雨衣,冒雨衝往學校。
我上樓沖澡,浴間滿是氤氳,熱氣像子宮裹覆著我。在如絲緞的霧中,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洗完澡,隱約聽到母親的聲音。
遲疑了一陣子還是下樓了。母親正在脫雨衣,髮絲懸著水珠,霧氣凝止在眼鏡上,看不見她的眼。
「你回來了。」母親卸下眼鏡,仔細擦拭。
「嗯。」我背對著她,假裝漫不經心地應著。
她沒再說什麼,我也沒說。
這五年由於工作的關係,我搬到臺中,有了兩個孩子後,難得回家一次。這幾年,每回見她,她總揣著平板,仔細點閱每則訊息,不時更新動態,有時連我倆在餐廳吃飯,她也埋頭於螢幕,偶爾抬頭,就跟我說誰誰誰又去海邊度假,誰誰誰又抱孫子了。我笑她像我教的大學生,上課愛滑手機。事實上內心不免失落,難得見面,竟聊不上幾句。
但有時,我會想起,國二那年,某個下著大雨的傍晚,母親騎在宛若河流的路上,趕著去接她的女兒。
[講義雜誌李欣倫 2017.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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