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站在擁擠的人群中,伸長脖子仰望城堡的鐘樓。當秒針一點一滴逼近整點時,我的心臟就像一顆被掐緊的汽球,興奮地快要爆裂開來。整點了,一陣輕快的音樂響起,城堡大門啪地打開,白雪公主和七矮人魚貫地從門後面走出來,在人群上方開始快樂地跳起舞來,空氣中一時間似乎灑滿了神聖的金光,繽紛的花雨,依依落在我仰望的臉龐上。我著迷地看著這一幅畫面,看美麗的童話帶著屋頂上的人群騰騰地往天空飛升,飛離了這一座灰撲撲的城市。

 

然後記憶的蒙太奇跳到下一幅畫面,也是在屋頂上,那是我位在大連街的家。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原來是一條高雄有名的皮鞋街,如今它卻和人一樣,走過了興盛和衰落,也隨著時光悠悠地老了。但在我的記憶中,它卻還是樸實清純的年輕模樣,兩排低矮的透天厝終日安靜得不得了。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忽然見到屋內床上躺著一個短髮的女孩,母親說,那是大姐回來了。我怯怯地走近,她推開棉被坐直身子,掀起紋帳的一角,對我微笑。我沒有開口喚她,因為我開不了口,大姐二字太過陌生,而她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安靜的笑。她的嘴唇弧線特別鮮明好看,聽人家說那是菱角嘴,注定一輩子能言善道。但她卻始終沈默著不說話,背窗而坐,迷茫的微光,打在她裙子下一雙少女特有的、滑順而赤裸的小腿上。

 

其實那時我更感到親近的,不是姐姐,而是一位住在隔壁的小女孩。她和我同年,讀同一個國小,同一班。

 

她家中確實是開皮鞋店的沒有錯,或許竟是這一條大連街上賣鞋的先驅者。女孩的身上,總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皮革味,就連頭髮、眼睛和皮膚的顏色也像皮革一般的黝黑。放學後,我們兩人經常結伴一起回家,大老遠就看見她父親站在店門口,高大的身影如同是一座小山,而山的陰影就落在櫥窗內一雙雙排列工整的皮鞋上。

 

我們走到門口就道再見,各自回家。過沒多久,女孩就會從樓上相連的屋頂翻過一道小矮牆,來到了我家,趴在漆黑的樓梯口,朝底下大喊我的名字。我一聽見,便蹬蹬地往上面跑,仰著頭,看見她的臉龐,從樓梯的盡頭探出來,背著天光,但她的身後卻是一方明朗得不得了的藍天,充滿了耀眼的陽光。我一口氣跑到屋頂,上面風大,吹得我們兩人的短裙嘩啦啦地飛揚。而屋頂上除了一座水塔之外,其餘的空間全是我們的,我們玩跳格子,玩扮家家酒,兩個人都爭著要當媽媽,就是沒有人想要當爸爸。因為當爸爸太無聊了,除了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報以外,什麼事也沒有,但當媽媽卻好玩多了,可以化妝、煮菜、掃地、洗衣服、照顧娃娃。我們對於父親的角色實在是缺乏想像。

 

我好像從來不覺得,這缺乏想像是一種痛苦,更沒有察覺到,那是因為在屋頂下的我的家,只有母親而沒有父親的緣故,所以我無法想像父親到底在家中會做些什麼?而鄰居的女孩也不能,因為她的父親總是坐在皮鞋店的門口,就像是一座沉默而嚴峻的山。我們的年紀還太小,並不能意識到生活中所隱匿不見的缺憾,只是趁著放學的午後,在屋頂上快樂地嬉戲和奔跑,而放眼望去,四周圍沒有高大的建築物來破壞天際線,所以地球還是渾圓且完整的,我們在上面跑著、跑著,不禁幻想起自己是一只隨風遠逝的風箏,把整座大高雄全都踩在自己的腳下。

 

而在這些畫面中,卻又沒頭沒尾地插入了另外一幅。那是大姊站在屋頂上,靠著矮牆,一遍遍地吹起口哨,彷彿是她回來了,所以我特地帶她上樓,去探訪我的秘密基地。我站在她身旁踮起腳尖,拉住她的手臂,也拼命噘起嘴來模仿,但總吹不成曲調,只能發出滑稽的噓噓聲。於是大姐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屋頂上風大,吹亂了她一頭春春的短髮,她抱著肚子,笑彎了腰。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她笑得如此開心過。傍

 

晚時分,我們並肩站在屋頂的牆邊,甚至可以看見母親下班回家的身影,從地平線浮出來,沿著大連街向我們走來,就像是一輪早出的月亮。

 

高雄之於我,宛如是一首飄揚在屋頂上的童話,或是牧歌,在風中依依地落去了,落入了潺湲的時間之河,一直落到了最底層。

 

直到我六歲那年,讀完國小一年級,母親宣布我們即將離開高雄,搬去台北。但那時的我卻還不能知道,我從此就要失去這片屋頂。當「家」拿去了上面的寶蓋之後,就只剩下一個赤裸裸、孤伶伶的人,無助地匍匐在天與地之間。於是在十多年後,大統百貨毀於一場大火,城市也陸續蓋起了摩天大樓,一棟比一棟還要巨大高聳,而我所曾經奔跑過和歡笑過的那一片屋頂,終於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聯合文學 郝譽翔 2015.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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