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發現人生好風景》‧時報文化出版

智者的智慧與慈悲

近二十年前,我在中視頻道,為聖嚴師父製作了一個名為《不一樣的聲音》談話性節目,邀請各行各業的傑出人士,與聖嚴師父對談大眾所關心的話題。

 

有一集,邀請的特別來賓是丁松筠神父。丁神父走進攝影棚,一見到師父,就上前給了師父一記熱情的擁抱,並開心地以英文說道:「喔,我的兄弟。」最讓我意外的是,師父也跟著回道:「喔,我的兄弟。」

 

如今,兩位智者都已離我們而去,但是那個令人難忘的一幕,卻十足說明了智慧與慈悲,是跨宗教跨領域的。擁抱,也佐證了一切。

 

對於東方人來說,以肢體語言─擁抱,來問候親友,就像是說出「我愛你」三個字,說有多彆扭,就有多彆扭。不過,透過電影、電視等媒體的薰陶,加上長期西化的影響,擁抱,慢慢在我們生活的周遭,開始蔓延。

 

多年以前,與家人們聊天,我與母親成為姊妹們圍剿的對象,她們一口咬定,母親太過偏心,心中只有我這個兒子,而且偏心到無可救藥的程度。母親率先豎起白旗,點頭承認,說是只有一個兒子嘛,沒有辦法啊。我頑強抵抗,指出從小到大,我被母親痛打的次數,是她們幾個加起來的總數,再乘上無數倍。她們得理不饒人,繼續咬定,我就是皮,就是禍頭子,不打我打誰?

 

我不輕易認輸,再次狡辯道,若說母親偏我,為何我的記憶中,從沒有在母親懷裏撒嬌耍賴的印象?不都說獨子最得疼嗎?這也是獨子的專利不是?

 

還沒等到娘子軍們的反撲,母親率先發難,當場大哭起來,邊哭邊數落我道,真是沒良心啊。母親說,我從小就難帶,不是支氣管炎,就是腸胃炎,小兒科診所裏,我的病歷落起來,要比我的身高還要高,有時候半夜抱我去急診,連拖板鞋都來不及穿,打著赤腳就往診所狂奔。

 

我無辜地看著涕泗滂沱的母親,還在狡辯著:沒錯呀,我的記憶裏,真的沒有被母親擁抱在懷的畫面啊。帶領攻勢的大姊趕緊跟我比了個住口的手勢,他擔心母親要真的傷心了。

 

事後,我反省,我大概是使用不可靠的記憶在修理自己。或許,遭到母親痛揍的皮肉之痛,烙印太深,反倒把母親對我的溫柔疼惜,全都推入了另一個密不通風的黑暗角落裏。

 

曾經聽說過好幾個類似的故事,我將故事綜合編劇在一個單元劇裏。一個女孩子,自小遭到繼父的性侵,自此厭惡任何人加諸在她身上的碰觸。後來遇上了一位她喜歡的對象,也開心的結婚了,卻在新婚之夜就抗拒丈夫釋出的體溫,而後,不但因此離婚,還罹患了難治的絕症。這個單元劇,我將劇名定為《擁抱》。

 

面對擁抱的動作,一旦對方是女性,就要分外的留神,千萬不可給對方留下任何輕浮感覺,那就過於低級了。

 

往往,中年以上,或是較為熟識的女性,自我防衛的意識較為薄弱。我有時碰到此一類型的女性,還是儘量將上半身與對方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相對的,如果是年輕的女性或是晚輩,你在擁抱的當下,可以明顯感受到對方的靦腆與自持,這反倒好,只要在狀似擁抱的連續動作裏,快速且輕拍對方的肩膀,就可識相的拉開彼此的距離,全身而退。

 

我有兩個小孫子,一女一男,彼此相差不到一歲。小的男娃,從小就熱情到家,要他跟你頭碰頭,給你一個抱抱,他立刻就會跑到你面前,如禮行儀。較大的女娃天生害羞,是屬於慢熟型,要求她給你一個擁抱,就算她的父母說破嘴皮,不願意就是不願意,絲毫無法勉強。於是,我們反倒安慰她的父母,這樣好,自小就知道愛惜羽毛,懂得保護自己。

 

我後來跟他們玩起遊戲。趁著男娃來抱我,故意用力使勁,然後跟他說,不叫救命就不放手,他一大喊救命,我就放過他。小姊姊看我們玩得歡快,主動走過來,也說要玩,我一抱她,她就開心地狂喊救命。從此以後,這成了我與他倆的通關密語,只要一聲令下,來玩救命,他倆立刻狂奔而來,誰也不輸給誰。也因為如此,他倆便都學會了,給長輩一個愛的抱抱,就是最為貼心的大號禮物。

 

我與我家的另一半,不習慣在人前曬恩愛。某天一早要搭乘飛機出國,勞駕一位學弟開車載我到桃園機場。車來了,老婆送我到門口,行李置放到後車箱後,老婆很自然地與我一個擁抱,叮囑我沿途要當心身體。車子開動後,學弟忽然有感而發,他說,他好羨慕我與妻子間的互動,他認為我與妻那幕擁抱的場景,讓他感慨良多。原來,學弟多年前便已離婚,為了孩子,他們夫妻偶爾還是會聯絡見面,只不過,彼此之間的互動,就連最為普通的點頭之交都不如,更別說是一個友善的擁抱了。

 

我那老母卻是西化最快的奇葩。曾幾何時,只要我外出,她總要主動地來擁抱我,並在我的臉上親一下,外加一句,兒子我愛你。我覺得有點肉麻,老婆卻正色地跟我說,難得母親學會以肢體語言來表示她對兒女的關愛,我應該感恩才是,我趕緊點頭如搗蒜。

 

後來我又發現,母親的擁抱動作,並不是局部性的投射在我身上,無論是面對老友、晚輩,她好像與生俱來的,非常自然而真誠地上前擁抱對方,這還真是讓我十分意外。

 

我從未問過她如何學會的,一直到最近,我慢慢往前追溯,才愕然發現,好像是八年前,老父過身後吧。或許,老伴的離世,給了老母某種即時的啟發,讓她體會出,也唯有真切地擁抱,才能準確無疑地將自己的善意,直接了當地傳遞給想要關懷的對方吧。

 

身為母親的兒子,我還無法如母親這般,將擁抱替代所有的千言萬語。日前在北京,見到老友時偉,一向靦腆的他,居然在相會與分手時,主動的跨前一步,給了我不是太用力的擁抱。我有點訝異,但還是十分歡喜,原來,「給我抱抱」不只局限在與小朋友的玩耍上。某些時刻,擁抱有如院子裏傳來的桂花香,你不必刻意尋找,它就環繞在你身邊。關鍵是,你真心實意的感受並接受了嗎?

 

[講義雜誌 張光斗(本文作者為《點燈》節目製作人、點燈文化基金會董事長) 2019.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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